卷四十四
书名:苏轼集    作者: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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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十一首
【思治论(嘉佑八年作)】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也。
凡人之情,一举而无功则疑,再则倦,三则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顾而莫肯
为者,非其无有忠义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术谋虑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难成而不
复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于不立也。苟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终莫能去,其所从起者,则五六十年矣。自宫室祷祠之役兴,
钱币茶盐之法坏,加之以师旅,而天下常患无财。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
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丰财者,不可胜数矣,而财终不可丰。自澶渊之
役,北虏虽求和,而终不得其要领,其后重之以西羌之变,而边陲不宁,二国益
骄。以战则不胜,以守则不固,而天下常患无兵。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
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以求强兵者,不可胜数矣,而兵终不可强。自选举之
格严,而吏拘于法,不志于功名;考功课吏之法坏,而贤者无所劝,不肖者无所
惧,而天下常患无吏。五六十年之间,下之所以游谈聚议,而上之所以变政易令
以求择吏者,不可胜数矣,而吏终不可择。财之不可丰,兵之不可强,吏之不可
择,是岂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
立也。
夫所贵于立者,以其规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故其
应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众人以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为理之必然,如炊
之无不熟,种之无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图其
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子产以为不思而行,与凡行而出于
思之外者,如农之无畔也,其始虽勤,而终必弃之。今夫富人之营宫室也,必先
料其赀财之丰约,以制宫室之大小,既内决于心,然后择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
必告之曰:“吾将为屋若干,度用材几何?役夫几人?几日而成?土石材苇,吾
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
日而成。”主人率以听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当,则规摹之先定也。
今治天下则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
好权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则治刑狱,而聚敛之臣,则以货财为
急。民不知其所适从也。及其发一政,则曰姑试行之而已,其济与否,固未可知
也。前之政未见其利害,而后之政复发矣。凡今之所谓新政者,听其始之议论,
岂不甚美而可乐哉。然而布出于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终。何则?其规摹不先定也。
用舍系于好恶,而废兴决于众寡。故万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废者有之矣;百世之
患,以小利而不顾者有之矣。所用之人无常责,而所发之政无成效。此犹适千里
不斋粮而假丐于涂人;治病不知其所当用之药,而百药皆试,以侥幸于一物之中。
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
昔者太公治齐,周公治鲁,至于数十世之后,子孙之强弱,风俗之好恶,皆
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专一,则其势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自始为
政而至于霸,其所施设,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可覆也。咎
犯之在晋,范蠡之在越,文公、勾践尝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为未可,及其以为
可用也,则破楚灭吴,如寄诸其邻而取之。此无他,见之明而策之熟也。
夫今之世,亦与明者熟策之而已。士争言曰:如是而财可丰,如是而兵可强,
如是而吏可择。吾从其可行者而规摹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
以求合于其所规摹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摹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
者,未之有也。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此三者,存亡之所从出,而天
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独擅而兼言之,则其所以治此三者
之术,其得失固未可知也。虽不可知,而此三者决不可不治者可知也。
是故不可以无术。其术非难知而难听,非难听而难行,非难行而难收。孔子
曰:“好谋而成。”使好谋而不成,不如无谋。盖世有好剑者,聚天下之良金,
铸之三年而成,以为吾剑天下莫敌也,剑成而狼戾缺折不可用。何者?是知铸而
不知收也。今世之举事者,虽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过数人,欲坏之者常不可
胜数。可成之功常难形,若不可成之状常先见。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
暇及于收哉!
古之人,有犯其至难而图其至远者,彼独何术也?且非特圣人而已。商君之
变秦法也,撄万人之怒,排举国之说,势如此其逆也。苏秦之为从也,合天下之
异以为同,联六姓之疏以为亲,计如此其迂也。淮阴侯请于高帝,求三万人,愿
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耿弇亦言于世祖,欲先定
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世祖以为落落难合。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谋人
国,功如此其疏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于其口,成于其手,以为既已许
吾君,则亲挈而还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吾所得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
逆于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于人而后具也,如有财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
然而政出于天下,有出而无成者,五六十年于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
欤?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无所收欤?故为之说曰:先定其规摹而后从事。先定
者,可以谋人。不先定者,自谋常不给,而况于谋人乎!
且今之世俗,则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于朝廷者不笃,而皆好议论以
务非其上,使眩于是非,而不知其所从。从之,则事举无可为者,不从,则其所
行者常多故而易败。夫所以多故而易败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贼之,议论胜于下,
而幸其无功者众也。富人之谋利也常获,世以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于人素
深,而服于人素厚,所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众已先成之矣。
夫事之行也有势,其成也有气。富人者,乘其势而袭其气也。欲事之易成,则先
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
天下之事,不可以力胜。力不可胜,则莫若从众。从众者,非从众多之口,
而从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从众也。众多之口非果众也,特闻于吾耳而接于吾
前,未有非其私说者也。于吾为众,于天下为寡。彼众之所不言而同然者,众多
之口,举不乐也。以众多之口所不乐,而弃众之所不言而同然,则乐者寡而不乐
者众矣。古之人,常以从众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从众失之。不知夫古
之人,其所从者,非从其口,而从其所同然也。何以明之?世之所谓逆众敛怨而
不可行者,莫若减任子。然不顾而行之者,五六年矣,而天下未尝有一言。何则?
彼其口之所不乐,而心之所同然也。从其所同然而行之,若犹有言者,则可以勿
恤矣。
故为之说曰:“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苟知此三者,非独为吾国
而已,虽北取契丹可也。
【正统论三首·总论一(至和二年作)】
正统者,何耶?名耶?实耶?正统之说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
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实,而无其位,有天子之名,而无
其德,是二人者立于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统之论决矣。正统之为言,犹曰
有天下云尔。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实也,夫何议。
天下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圣人于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实伤名。而名卒不
能伤实,故名轻而实重。不以实伤名,故天下不争。名轻而实重,故天下趋于实。
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贤者矣,未有贱而曰吾贵者也。天下之争,自贤不肖始,
圣人忧焉,不敢以乱贵贱,故天下知贤之不能夺贵。天下之贵者,圣人莫不贵之,
恃有贤不肖存焉。轻以与人贵,而重以与人贤,天下然后知贵之不如贤,知贤之
不能夺贵,故不争。知贵之不如贤,故趋于实,使天下不争而趋于实,是亦足矣。
正统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其人,而后名轻。名轻而后
实重。吾欲重天下之实,于是乎始轻。
正统听其自得者十,曰:尧、舜、夏、商、周、秦、汉、晋、隋、唐。予其
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后唐、晋、汉、周。使夫尧舜三代之所以为贤于
后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统。故后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亦无以为尧舜三代
之比。于是乎实重。
【正统论三首·辩论二】
正统之论,起于欧阳子,而霸统之说,起于章子。二子之论,吾与欧阳子,
故不得不与章子辨,以全欧阳子之说。欧阳子之说全,而吾之说又因以明。章子
之说曰:“进秦梁,得而未善也。进魏,非也。”是章子未知夫名实之所在也。
夫所谓正统者,犹曰有天下云尔,名耳。正统者,果名也,又焉实之知!视天下
之所同君而加之,又焉知其他!章子以为,魏不能一天下,不当与之统。夫魏虽
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无有如魏之强者,吴虽存,非两立之势,奈何不与之统。
章子之不绝五代也,亦徒以为天下无有与之敌者而已。今也绝魏,魏安得无辞哉!
正统者,恶夫天下之无君而作也。故天下虽不合于一,而未至乎两立者,则君子
不忍绝之于无君。且夫德同而力均,不臣焉可也。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于一,德
既无以相过,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强,于是焉而不与之统,亦见其重天下之不幸,
而助夫不臣者也。
章子曰:“乡人且耻与盗者偶,圣人岂得与篡君同名哉?”吾将曰:是乡人
与是为盗者,民则皆民也,士则皆士也,大夫则皆大夫也,则亦与之皆坐乎?苟
其势不得不与之皆坐,则乡人何耻耶?圣人得天下,篡君亦得天下,顾其势不得
不与之同名,圣人何耻耶?吾将以圣人耻夫篡君,而篡君又焉能耻圣人哉!
章子曰:“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远也。”
且章子之所谓正者,何也?以一身之正为正耶?以天下有君为正耶?一身之正,
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无取乎私正也。天下无君,篡
君出而制天下,汤武既没,吾安所取正哉。故篡君者,亦当时之正而已。
章子曰:“祖与孙虽百岁,而子五十,则子不得为寿。汉与晋虽得天下,而
魏不能一,则魏不得为有统。”吾将曰:其兄四十而死,则其弟五十为寿。弟为
寿乎其兄,魏为有统乎当时而已。章子比之妇谓舅嬖妾为姑。吾将曰舅则以为妻,
而妇独奈何不以为姑乎?以妾为妻者,舅之过也。妇谓之姑,盖非妇罪也。举天
下而授之魏、晋,是亦汉、魏之过而已矣。与之统者,独何罪乎。
虽然,欧阳子之论,犹有异乎吾说者。欧阳子之所与者,吾之所与也。欧阳
子之所以与之者非吾之所以与之也。欧阳子重与之,而吾轻与之。且其言曰:
“秦、汉而下,正统屡绝,而得之者少。以其得之者少,故其为名甚尊而重也。”
呜呼,吾不善夫少也。幸而得之者少,故有以尊重其名。不幸而皆得,欧阳子其
敢有所不与耶?且其重之,则其施于篡君也,诚若过然,故章子有以启其说。夫
以文王而终身不得,以魏、晋、梁而得之,果其为重也,则文王将有愧于魏、晋、
梁焉。必也使夫正统者,不得为圣人之盛节,则得之为无益。得之为无益,故虽
举而加之篡君,而不为过。使夫文王之所不得,而魏、晋、梁之所得者,皆吾之
所轻者也,然后魏、晋、梁无以愧文王,而文王亦无所愧于魏、晋、梁焉。
【正统论三首·辩论三】
始终得其正,天下合于一,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
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于是乎举而归之名。欧阳子曰皆正统,是以名言者
也。章子曰正统,又曰霸统,是以实言者也。欧阳子以名言而纯乎名,章子以实
言而不尽乎实。
章子之意,以霸统重其实,而不知实之轻自霸统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过乎
实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过乎实也,则吾以章子为过乎圣人。圣人不得
已则不能以实伤名,而章子则能之。且吾岂不知居得其正之为正,(如魏受之于
汉,晋受之于魏。)不如至公大义之为正也哉?盖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说,
吾将求其备。尧、舜以德,三代以德与功,汉、唐以功,秦、隋、后唐、晋、汉、
周以力,晋、梁以弑。(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说而与之辨)。以实言之,则德与
功不如德,功不如德与功,力不如功,弑不如力,是尧、舜而下得统者,凡更四
不如,而后至于晋、梁焉。而章子以为天下之实,尽于其正统霸统之间矣。
欧阳子纯乎名,故不知实之所止。章子杂乎实,故虽晋、梁弑君之罪,天下
所不容之恶,而其实反不过乎霸。彼其初得正统之虚名,而不测其实罪之所至也。
章子则告之曰:“尔,霸者也”。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为霸,则章子之说,固
便乎篡者也。夫章子岂曰弑君者其实止乎霸也哉,盖已举其实而着之名,虽欲复
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没而霸者有功于天下,吾以为在汉、唐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后
唐、晋、汉、周得之,吾犹有憾焉,奈何其举而加之弑君之人乎。呜呼!吾不惜
乎名而惜乎实也。霸之于王也,犹兄之于父也。闻天下之父尝有曰尧者,而曰必
尧而后父,少不若尧而降为兄,则瞽、鲧惧至仆妾焉。天下将有降父而至于仆妾
者,无怪也。从章子之说者,其弊固至乎此也。
故曰:莫若纯乎名。纯乎名,故晋、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统,而其弑君之
实,惟天下后世之所加,而吾不为之齐量焉,于是乎晋、梁之恶不胜诛于天下,
实于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尧、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
之人轻重其君有是也。”以为其霸统之说。夫执圣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说而
不可?吾亦将曰:孔子删书,而虞、夏、商、周皆曰书,汤武王、伯禽、秦穆公
皆曰誓,以为吾皆曰正统之说,其谁曰不可?圣人之于实也,不伤其名而后从之,
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伤?若章子之所谓霸
统者,伤乎名而丧乎实者也。
【大臣论上】
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天下不幸而无明君,使小人执其权,当此之时,天下之忠臣义士莫不欲奋臂
而击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而不胜身
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
待君命而诛其侧之恶人,谓之叛。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之功,
其济不济则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诛而吾诛之,则是侵君
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权,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
天下未尝有也。国之有小人,犹人之有瘿。人之瘿,必生于颈而附于咽,是以不
可去。有贱丈夫者,不胜其忿而决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汉之亡,唐之灭,
由此之故也。自桓、灵之后,至于献帝,天下之权,归于内竖,贤人君子,进不
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谓极矣。当此之时,议者以为天下之患独在
宦官,宦官去则天下无事,然窦武、何进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袁绍击之而
胜,汉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迹亦大类此。自辅国、元振之后,天子之废立,听
于宦官。当此之时,士大夫之论,亦惟宦官之为去也。然而李训、郑注、元载之
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至于崔昌遐击之而胜,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瘿而已矣。及其既去,则溃裂四出,而继之以死。何
者?此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且为人臣而不顾其君,捐其身于一决,以快
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则为袁、为崔,败则为何、窦,为训、注。然则忠
臣义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窦武、何进之亡,天下悲之,以为不幸。然亦幸而不
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将何以居之?故曰: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大臣论下】
天下之权,在于小人,君子之欲击之也,不亡其身,则亡其君。然则是小人
者,终不可去乎?闻之曰:迫人者,其智浅;迫于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
所居之势然也。古之为兵者,围师勿遏,穷寇勿迫,诚恐其知死而致力,则虽有
众无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风,则吴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
知其负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则将日夜为计,以备一旦卒然不可测之患;
今君子又从而疾恶之,是以其谋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谋深,则其致
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于小人,而成于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内,君子在外。君
子为客,小人为主。主未发而客先焉,则小人之词直,而君子之势近于不顺。直
则可以欺众,而不顺则难以令其下。故昔之举事者,常以中道而众散,以至于败,
则其理岂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则不然。内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势;外以阳浮而不逆于小
人之意,以待其间。宽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虑,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顺适
其意,以杀其怒。然后待其发而乘其隙,推其坠而挽其绝。故其用力也约,而无
后患。莫为之先,故君不怒而势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则合,宽之则散,是从古以然也。见利不能不争,见患不能不
避,无信不能不相诈,无礼不能不相渎,是故其交易间,其党易破也。而君子不
务宽之以待其变,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过矣。君子小人,杂居而未决,为君子
之计者,莫若深交而无为。苟不能深交而无为,则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汉
高之亡,以天下属平、勃。及高后临朝,擅王诸吕,废黜刘氏。平日纵酒无一言,
及用陆贾计,以千金交欢绛侯,卒以此诛诸吕,定刘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
则是将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于刘、吕之存亡哉!
故其说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呜呼,
知此,其足以为大臣矣夫!
【续欧阳子朋党论】
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说。”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徵
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
而权之所归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
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睽也。而君子者,
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徼幸复用,唯怨之报。此其所
以必胜也。
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不种
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援之者众,
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者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人为之扫地,世
主为之屏息。譬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田氏、鲁季孙是已。
齐、鲁之执事,莫非田、季之党也,历数君不忘其诛,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
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
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
则有瘳矣。
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锐
于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
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
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昔栾怀子得罪于晋,其党皆出奔,
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
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
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
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无所
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农夫市
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盗者,开
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以力取威胜者,
盖未尝不反为所噬也。
曹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于善
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牛、李
之党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
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续欧阳子
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屈到嗜芰论】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将荐
芰,屈建命去之。君子曰:“违而道。”唐柳宗元非之曰:“屈子以礼之末,忍
绝其父将死之言。且《礼》有‘斋之日,思其所乐,思其所嗜。’子木去芰,安
得为道?”
甚矣,柳子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贤者也。夫岂不知为人子之道,事死如事
生,况于将死丁宁之言,弃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于此者而夺其
情也。夫死生之际,圣人严之。薨于路寝,不死于妇人之手,至于结冠缨、启手
足之末,不敢不勉。其于死生之变亦重矣。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义。至于死
生至严之际,岂容以私害公乎?
曾子有疾,称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孟僖子卒,使其子学礼于仲尼。管仲病,
劝桓公去三竖。夫数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于道德,或训其子孙,虽所趣不
同,然皆笃于大义,不私其躬也如是。今赫赫楚国,若敖氏之贤,闻于诸侯,身
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忧,其为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国人诵之,太史
书之,天下后世不知夫子之贤,而唯陋是闻,子木其忍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
不忍者而夺其情也。
然《礼》之所谓“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曾皙嗜羊
枣,而曾子不忍食。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母没而不能执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
然也,岂待父母之命耶?今荐芰之事,若出于子则可,自其父命,则为陋耳。岂
可以饮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曾子寝疾,曾元难于易箦。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
姑息。”若以柳子之言为然,是曾元为孝子,而曾子顾礼之末易箦于病革之中,
为不仁之甚也。
中行偃死,视不可含,范宣子盥而抚之曰:“事吴敢不如事主!”犹视。栾
怀子曰:“主苟终,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乃瞑。呜呼,范宣子知事吴为
忠于主,而不知报齐以成夫子忧国之美,其为忠则大矣。
古人以爱恶比之美疢药石,曰:“石犹生我。疢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
观之,柳子之爱屈到,是疢之美。子木之违父命,药石也哉。
【龙虎铅汞论】
人之所以生死,未有不自坎、离者。坎、离交则生,分则死,必然之首也。
离为心,坎为肾,心之所然,未有不正,虽桀、跖亦然。其所以为桀、跖者,以
内轻而外重。故常行其所不然者尔。肾强而溢,则有欲念,虽尧、颜亦然。其所
以为尧、颜者,以内重而外轻。故常行其所然者耳。由此观之,心之性法而正,
肾之性淫而邪,水火之德,固如是也。子产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
狎而玩之。”达者未有不知此者也。龙水,汞也,精也,血也。出于肾,而肝藏
之,坎之物也。虎火,铅也,气也,力也。出于心,而肺主之,离之物也。心动,
则气力随之而作。肾溢,则精血随之而流。如火之有烟,未有复反于薪者也。世
之不学道。其龙常出于水,故龙飞而汞轻。其虎常出于火,故虎走而铅枯。此生
人之常理也。顺此者死,逆此者仙。故真人之言曰:“顺行则为人,逆行则为道。”
又曰:“五行颠倒术,龙从火里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
有隐者教余曰:“人能正坐,暝目调息,握固心定,息微则徐闭之。(达磨
胎息法,亦须闭。若如佛经,待其自止,恐卒不能到也。)虽无所念,而卓然精
明,毅然刚烈,如火之不可犯,息极则小通之,微则复闭之。(方其通时,亦限
一息,一息归之,已下丹田中也。)为之。推数以多为贤,以久为功,不过十日,
则丹田湿而水上行,愈久愈温,几至如烹,上行如水,蓊然如云,烝于泥丸。盖
离者,丽也,着物而见火之性也。吾目引于色,耳引于声,口引于味,鼻引于香,
火辄随而丽之。今吾寂然无所引于外,火无所丽,则将焉往?水其所妃也,而况
其妃乎?水火合,则火不炎而水自上,则所谓‘龙从火里出’也。龙出于火,则
龙不飞,而汞不乾。旬日之外,脑满而腰足轻,方闭息时,则漱而烹之,须满口
而后咽。(若未满,且留口中,俟后次也。)仍以空气送至下丹田,常以意养之,
久则化而为铅。此所谓‘虎向水中生’也。”
此论奇而通,妙而简,决为可信者。然吾有大患,平生发此志愿百十回矣,
皆谬悠无成,意此道非捐躯以赴之,刳心以受之,尽命以守之,不能成也。吾今
年已六十,名位破败,兄弟隔绝,父子离散,身居蛮夷,北归无日,区区世味,
亦可知矣。若复谬悠于此,真不如人矣。故数日来,别发誓愿。譬如古人避难穷
山,或使绝域,啮草啖雪,彼何人哉!已令告一禅榻、两大案,明窗之下,专欲
治此。并已作乾烝饼百枚。自二月一日为首,尽绝人事。饥则食此饼,不饮汤水,
不啖食物,细嚼以致津液,或饮少酒而已。午后,略睡。一更便卧,三更乃起,
坐以待旦。有日采日,有月采月,余时非数息炼阴,则行今所谓龙虎诀尔。如此
百日,或有所成。不读书着文,且一时阁起,以待异日。不游山水,除见道人外,
不接客,不会饮,无益也。深恐易流之性,不能终践此言,故先书以报,庶几他
日有惭于弟而不敢变也。此事大难,不知其果能不惭否?此书既以自坚,又欲以
及弟也。
卷舌以舐悬痈,近得此法,初甚秘惜之。此禅家所谓“向上一路子,千金不
传人”,所见如此,虽可笑,然极有验也。但行之数日间,舌、下盘微急痛,当
以渐驯致。若舌尖果能及悬痈,则致华池之水,莫捷于此也。又言:“此法名
‘江炉上一点雪’。”宜且秘之。
【上张安道养生诀论】
近年颇留意养生。读书,延纳方士多矣,其法数百,择其简而易行者,间或
为之,辄验。今此法特奇妙,乃知神仙长生不互,非虚语尔。其效初不甚觉但积
累百余日,功用不可尔。其效初不甚觉,但积累百余日,功用不可量。比之服药,
其力百倍。久欲献之左右,其妙处,非言语文字所能形容。然可道其大略。若信
而行之,必有大益,其状如左。
每夜以子后(三更三四点至五更以来。)披衣起,(只床上拥被坐亦可。)
面东若南,盘足,叩齿三十六通,握固,(以两拇指握第三指,或第四指握拇指,
两手拄腰腹间也。)闭息,(闭息,最是道家要妙处。先须闭息却虑,扫灭座相,
使心澄湛,诸念不起,自觉出入息调匀,即闭定口鼻也。)内观五脏,肺白、肝
青、脾黄、心赤、肾黑。(常求五脏图挂壁上,使心中熟识五脏六腑之形状。)
次想心为炎火,光明洞彻,丹田中。待腹满气极,即徐出气。(不得令耳闻。)
候出入息均调,即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炼津液,(若有鼻液,亦须漱使,不嫌其
咸,炼久自然甘美,此是真气,不可弃之也。)未得咽。复前法。闭息内观,纳
心丹田,调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满口鼻也即低头咽下,以气送入
丹田。须用意精猛,令津与精气谷谷然有声,径入丹田。又依前法为之。凡九闭
息,三咽津而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此涌泉穴上彻顶门,气诀之妙。)
及脐下腰脊间,皆令热彻,(徐徐摩之,使微汗出,不妨,不可喘足尔。)次以
两手摩熨眼、面、下、项,皆令极热。仍案捏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
熟寝至明。
右其法至简易,在常久不废而有深功。且试行一二十日,精神自己不同,觉
脐下实热,腰脚轻快,久之不已,去仙不远。但当习闭息,使渐能持久。以脉候
之,五至为一息。近来闭得渐久,每一闭百二十至而开,盖已闭得二十余息也。
又不可台闭多时,使气错乱,或奔突而出,反为之害。慎之!慎之!又须常节晚
食,食腹中宽虚,气得回转。昼日无事,亦时时闭目内观,漱炼津液咽之,摩熨
耳目,以助真气。但清净专一,即易见功矣。神仙至术,有不可学者。一忿躁,
二阴险,三贪欲。公雅量清德,无此三疾,窃谓可学。故献其区区,笃信力行,
他日相见,复陈其妙者焉。文书口诀,多枝词隐语,卒不见下手径路。今且直指
精要,可谓至言不烦,长生之根本也。幸深加宝秘,勿使庸妄窥之,以泄至道也。
【续养生论】
郑子产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翼奉论六情十二律,
其论水火也,曰:“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狠。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廉贞
故为君子,贪狠故为小人。”予参二人之学,而为之说曰:火烈而水弱,烈生正,
弱生邪,火为心,水为肾。故五脏之性,心正而肾邪,火为心,水为肾。故五脏
之性,心正而肾邪。肾无不邪者,虽上智之肾亦邪。然上智常不淫者,心之官正
而肾听命也。心无不正者,虽下愚之心亦正。然下愚常淫者,心不官而肾为政也。
知此,则知铅汞龙虎之说矣。
何谓铅?凡气之谓铅,或趋或蹶,或呼或吸,或执或击。凡动者皆铅也。肺
实出纳之。肺为金,为白虎,故曰铅,又曰虎。何谓汞?凡水之谓汞,唾涕、浓
血、精汗、便利,凡湿者皆汞也。肝实宿藏之。肝为木,为青龙,故曰汞,汞也。
肝实宿藏之。肝为木,为青龙,故曰汞,又曰龙。古之真人论内丹者曰:“五行
颠倒术,龙从火里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世未有知其说者也。方五行
之顺行也,则龙出于水,虎出于火,皆死之道也。心不官而肾为政,声色外诱,
邪淫内发,壬癸之英,下流为人,或为腐坏。是汞龙之出于水者也。喜怒哀乐皆
出于心者也。喜则攫拿随之,怒则殴击随之,哀则擗踊随之,乐则拚舞随之。心
动于内,而气应于外,是铅虎之出于火者也。汞龙之出于水,铅虎之出于火,有
能出而复返者乎?故曰皆死之首也。
真人教之以逆行,曰:“龙当使从火出,虎当使从水生也。”其说若何?孔
子曰:“思无邪。”凡有思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也,而
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无思而非土木乎?盖必有无思之思焉。夫无
思之思,正庄栗,如临君师,未尝一念放逸。然卒无所思。如龟毛免角,非作故
无本性,无故是之谓戒。戒生定,定则出入息自住,出入息住则心火不复炎上。
火在易为自住,出入息住则心火不复炎上。火在易为离。离,而也。必有所丽,
未尝独立,而水其妃也,既不炎上,则从其妃矣。水火合则壬癸之英,上流于脑,
而益于玄膺,若鼻液而不咸,非肾出故也,此汞龙之自火出者也。长生之药,内
丹之萌,无过此者矣。阴阳之始交,天一为水,凡人之始造形,皆水也,故五行
一曰水。得暖气而后生,故二曰火。生而后有骨,故三曰木。骨生而日坚,凡物
之坚壮者,皆金气也,故四曰金。骨坚而后肉生焉,土为肉,故五曰土。人之在
母也,母呼亦呼,口鼻皆闭,而以脐达。故脐者,生之根也。汞龙之出于火,流
于脑,溢于玄膺,必归于根心,火不炎上,必从其妃,是火常在根也。故壬癸之
英,得火而日坚,达于四支,浃于肌肤而日壮,究其极,则金刚之体也。此铅虎
之自水生者也。龙虎生而内丹成矣。故曰顺行则为人,逆行则为道,道则未也,
亦可谓长生不死之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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