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马
临清崔生,家屡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惟
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于晋,欲往
就之,苦无健步,遂捉马施勒乘去,嘱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以告。”既
就途,马骛驶,瞬息百里。夜不甚餤刍豆,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
蹄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入市廛,观者无不称叹。晋王闻
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不敢售。
居半年,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归。后王以急务,遣校尉
骑赴临清。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索诸主人,主曾姓,实莫之睹。
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帧,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知马,
画妖也。校尉难复王命,因讼曾。时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直贷曾,付校
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
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
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
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礼,
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
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
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
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
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
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乃
出兼金重币,从之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
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
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
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
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
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
“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间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
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
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
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
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
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
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
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
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入朝。
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
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
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
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
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司马怪之。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
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
去。
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
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
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
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
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
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
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一日,
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
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
愿师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
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
丞曰:“某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
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
今遇锺期,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
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
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
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形迹相限。明
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
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
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酉爵>,内复改
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
有磋跌。明日复临,当令闺人尽其所长。”李归。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
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
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
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
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资受嘉祥。
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
点金术。三年前,忽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
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
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
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论非之。老归林下,享堂落成,数人直宿
其中,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
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所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
句隐无耻也。”
○钟生
钟庆余,辽东名士,应济南乡试。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场
后,至趵突泉,适相值。年六十余,须长过胸,一皤然道人也。集问灾祥者如堵,
道士悉以微词授之。于众中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可敬也!”挽
登阁上,屏人语,因问:“莫欲知将来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
然今科乡举可望。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矣。”生至孝,闻之泣下,遂欲不试
而归。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见,且不可
复为人,贵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合尽力。”
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场毕而行,母子犹及见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因计终天有期,早归一日,则多得一日之奉
养,携仆贳驴,即刻东迈。驱里许,驴忽返奔,下之不驯,控之则蹶。生无计,
躁汗如雨。仆劝止之,生不听。又贳他驴,亦如之。日已衔山,莫知为计。仆又
劝曰:“明日即完场矣,何争此一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不得已,
从之。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息,星驰而归。则母病绵惙,下丹
药,渐就痊可。入视之,就榻泫泣。母摇首止之,执手喜曰:“适梦之阴司,见
王者颜色和霁。谓稽尔生平,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赐寿一纪。”生亦喜。
历数日,果平健如故。
未几,闻捷,辞母如济。因赂内监,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谒。道
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讶其
先知,因而拜问终身。道士云:“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与我为僧侣,
以石投犬,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驴。论前定数,君当横折;今孝德感神,已有
解星入命,固当无恙。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数应少寡。今君以德延寿,非其所
偶,恐岁后瑶台倾也。”生恻然良久,问继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岁矣。”
临别嘱曰:“倘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钟舅令于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过中州,将应继室之
谶。偶适一村。值临河优戏,士女甚杂。方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随之而
行,致骡蹄趹。生回首,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乳
媪抱坐堤上;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堕河中。众大哗,欲执之。生纵骡绝驰,
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
约三十余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
诘所来。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
至晚得耗,始知为世子,叟大骇曰:“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生哀
不已。叟筹思曰:“不可为也。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生愁怖,终
夜不枕。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收藏者弃市。叟有难色,无言而入。生疑惧,
无以自安。中夜叟来,入坐便问:“夫人年几何矣?”生以鳏对。叟喜曰:“吾
谋济矣。”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姊又谢世。遗有孤女,从仆
鞠养,亦颇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亲戚密迩,可以得其
周谋,曰:“小生诚幸矣。但远方罪人,深恐贻累丈人。”叟曰:“此为君谋也。
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生喜极,
赘焉。
女十六岁,艳绝无双。生母对之欷歔。女云:“妾即陋,何遂遽见嫌恶?”
生谢曰:“娘子仙人,相偶为幸。但有祸患,恐致乖违。”因以实告。女怨曰:
“舅乃非人!此弥天之祸,不可为谋,乃不明言,而陷我于坎窞!”生长跪曰:
“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穷于术,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诚不足称
好逑,然家门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养有日耳。”女叹曰:“事已至此,
夫复何辞?然父自削发招提,儿女之爱已绝。无已,同往哀之,恐担挫辱不浅也。”
乃一夜不寐,以毡绵厚作蔽膝,各以隐着衣底。然后唤肩舆,入南山十余里。山
径拗折绝险,不复可乘。下舆,女跬步甚艰,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达。不
远,即见山门,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生见之,情不可忍,曰:
“为某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困少苏,相将入兰
若,礼佛而进。曲折入禅堂,见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执拂侍之。方丈中,扫
除光洁;而坐前悉布沙砾,密如星宿。女不敢择,入跪其上;生亦从诸其后。僧
开目一瞻,即复合去。女参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来。”僧久之,
启视曰:“妮子大累人!”即不复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将压入骨,
痛不可支。又移时,乃言曰:“将骡来未?”女答曰:“未。”曰:“夫妻即去,
可速将来。”二人拜而起,狼狈而行。
既归,如命,不解其意,但伏听之。过数日,相传罪人已得,伏诛讫。夫妻
相庆。无何,山中遣僮来,以断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便嘱瘗葬致祭,
以解竹木之冤。生视之,断处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归辽
阳。
○鬼妻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一夕
独坐,妻忽排扉入,聂惊问:“何来?”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
下主者,聊与作幽会。”聂喜,携就床寝,一切无异于常。从此星离月会,积有
年余。聂亦不复言娶。伯叔兄弟惧堕宗主,私谋于族,劝聂鸾续,聂从之,聘于
良家。然恐妻不乐,秘之。未几,吉期逼迩,鬼知其情,责之曰:“我以君义,
故冒幽冥之谴;今乃质盟不卒,锺情者固如是乎?”聂述宗党之意,鬼终不悦,
谢绝而去。聂虽怜之,而计亦得也。
迨合卺之夕:夫妇俱寝,鬼忽至,就床上挝新妇,大骂:“何得占我床寝!”
新妇起,方与挡拒。聂惕然赤蹲,并无敢左右袒。无何,鸡鸣,鬼乃去。新妇疑
聂妻故并未死,谓其赚己,投缳欲自缢。聂为之缅述,新妇始知为鬼。日夕复来,
新妇惧避之。鬼亦不与聂寝,但以指掐肤肉;已乃对烛目怒相视,默默不语。如
是数夕,聂患之。近村有良于术者,削桃为杙,钉墓四隅,其怪始绝。
○梦狼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
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
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
“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
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
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
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
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
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
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
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
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
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
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翁志其梦,使次子诣
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
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
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
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
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弟知
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
逆子之报,不累妻孥。
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
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佑我家者不
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
刻日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
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
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
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
骛驰而去。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
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
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领可也。”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
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
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
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
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门役吓之曰:“官索汝
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
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
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少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
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
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颔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
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谢金。呜呼!
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
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象
粤中有猎兽者,挟矢如山。偶卧憩息,不觉沉睡,被象来鼻摄而去。自分必
遭残害。未几释置树下,顿首一鸣,群象纷至,四面旋绕,若有所求。前象伏树
下,仰视树而俯视人,似欲其登。猎者会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虽至树巅,
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时,有狻猊来,众象皆伏。狻猊择一肥者,意将搏噬,象
战栗,无敢逃者,惟共仰树上,似求怜拯。猎者会意,因望狻猊发一弩,狻猊立
殪。诸象瞻空,意若拜舞,猎者乃下,象复伏,以鼻牵衣,似欲其乘,猎者随跨
身其上。象乃行。至一处,以蹄穴地,得脱牙无算。猎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
负送出山,始返。
○负尸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归,忽觉杖头如有重负。回顾,见一无头人悬系其上,
大惊。脱杖乱击之,遂不复见。骇奔,至一村,时已昏暮,有数人爇火照地,似
有所寻。近问讯,盖众适聚坐,忽空中堕一人头,须发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
言所见,合之适成一人,究不解其何来。后有人荷篮而行,忽见其中有人头,人
讶诘之,始大惊,倾诸地上,宛转而没。
○紫花和尚
诸城丁生,野鹤公之孙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复苏,曰:“我悟道
矣。”时有僧善参玄,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讲“楞严”。生每听一节,都言非是,
乃曰:“使吾病痊,证道何难。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请之。”盖邑有某生者,
精岐黄而不以术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药,病愈。既归,一女子自外入,曰:
“我董尚书府中侍儿也。紫花和尚与妾有夙冤,今得追报,君又活之耶?再往,
祸将及。”言已,遂没。某惧,辞丁。丁病复作,固要之,乃以实告。丁叹曰:
“孽自前生,死吾分耳。”寻卒。后寻诸人,果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
书夫人尝供养家中;亦无有知其冤之所自结者。
○嫦娥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
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赞之,妪顾宗曰:
“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
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
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
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隐以白母。
翁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
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妪初不承,宗忿曰:“我
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曩或与
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
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
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
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
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
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
不受,辞曰:“自分水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
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其事
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
受之而归。
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愿下之,而宗
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
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
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胁
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
从此绝。”宗曲意挽解,不听,竟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
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
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
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
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
不复能识,惊问其僚;复向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
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宗初
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
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图,无复情地。告
官追捕,殊无音息。
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偶
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亻匡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
“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
所不忍言。”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
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
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
宗曰:“诺。”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袿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
“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
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宴。宗约与俱归,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
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
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
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
“八十老瞽,与世睽绝,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
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次日
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
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祛。嫦娥曰:“莽郎君!
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
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
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
妾,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
顾,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伥伥
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
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
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出西城,诣谢颠当,至
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
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
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
求赊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
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
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
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
次日,果来,遂俱归。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
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
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
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
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
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
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
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
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
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
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
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
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
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
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
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
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一日,二人扶一婢,
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
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众大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
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
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
郎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
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
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
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
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
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
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
为人上者,一笑颦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
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
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
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
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
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
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
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
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
‘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经宿欲去,戚
族强留其衣杖。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綦繁。内有襦生,自言
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
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
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
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
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
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
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
廊下,劈{芯林}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
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
“但往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
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
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
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
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
间。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
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
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
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
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
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
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
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
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
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
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
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
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
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
遂送陈归,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
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
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
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陈
复求赴春闺,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问:“将何适?”
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
或当有说。”遂别而去。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
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
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
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
负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
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曰“褚”。吕不深信。儿
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
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于己,
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
故奇之与!”
○盗户
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邑宰别之为“盗户”。
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盖恐其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
攻其伪。每两造具陈,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
焉。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狐在瓶内大
呼曰:“我盗户也!”闻者无不匿笑。
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逾墙行淫者,每不自
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设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盗’无疑也。”
○鸿
天津弋人得一鸿,其雄者随至其家,哀鸣翱翔,抵暮始去。次日,弋人早出,
则鸿已至,飞号从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将并捉之。见其伸颈俯仰,吐出黄金
半铤。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将以赎妇也。”遂释雌。两鸿徘徊,若有悲喜,
遂双飞而去。弋人称金,得二两六钱强。噫!禽鸟何知,而锺情若此!悲莫悲于
生别离,物亦然耶?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
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
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
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
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朱
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
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资,
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
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
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
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
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
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
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
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
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
“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
大悟,罢讼,以女归朱。
过一二日,女又逃。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叩扉入,自言所来。黄见
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女不去。应对间,娇婉无那。黄
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
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家益
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
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曰:
“曩漫言之。妾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
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
商子过,惊其绝,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甚贫,今有一疗贫之
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
事。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
此计如何?”黄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
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黄不肯。女自与
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
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
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
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
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
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
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
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
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
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
途。喜极,负装从之,问:“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
矣。”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
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
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
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
柈四枚,方几已满。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
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耎,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媪馈致三
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
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
良家子不难致。”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
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谓黄曰:
“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无一人复至其室。
每晨,阿美入觐媪,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不款
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
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
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居。黄大窘,
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
矣!”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
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
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
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座:一
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
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
猜度。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携卿去,
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
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
入辞翁姑。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失。
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遥谓曰:
“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
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
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其状,黄不解何
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
来,嫡庶复有参差。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
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
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
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
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
“取名何义?”答云:“不知。”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
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儿问其谁,
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
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
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
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
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
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寺中有余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
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绝。
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与接谈,言语谐妙,心爱敬
之。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余杭生适过,共
起逊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捴挹。卒然问宋:“亦入闱者耶?”答曰:“非也。
驽骀之才,无志腾骧久矣。”又问:“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进取,足
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
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
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宋他顾而哂曰:
“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出经授王。王随手一翻,指曰:“‘阙党童子将命。’”
生起,求笔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
无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骂,何以为人!”
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应曰:“三子者
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
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宋流览绝疾,逾刻已
尽百首,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
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
水角。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从此相得甚欢。
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余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
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宋见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
生疑其未阅,复请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
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生局蹐汗
流,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入,坚请王作,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
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朴讷,觍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
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伧楚何敢乃尔!必当有以报之!”王力陈轻
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
医。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因命归寓取文。遇余杭
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王具白请教之意,僧
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千余言,
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
“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
“亦中得。”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
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生大骇,始焚己作。僧曰:“适领一艺,未窥
全豹,何忽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
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
则作恶矣。”生惭而退。
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生与王走告僧。僧叹曰:“仆虽盲于目,而
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
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
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
“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
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
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
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辈
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
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
王肃然起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
勿忧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
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
声,窃出,则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
审视,皆大父字讳。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王
乃喜,称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
赠瞽僧,僧已去。积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为造物所
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
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
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
诸着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
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
感泣,问:“何淹滞?”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
备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今请
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
文运所以颠倒。万一幸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宣圣命作‘性道论’,视之色喜,谓可司
文。阎罗穆簿,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
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
甚于文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余杭其德行何
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
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
王命置酒,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悲怆
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
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
官责,当引嫌也。”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
益。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
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
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
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
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
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
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丑狐
穆生,长沙人,家清贫,冬无絮衣。一夕枯坐,有女子入,衣服炫丽而颜色
黑丑,笑曰:“得毋寒乎?”生惊问之,曰:“我狐仙也。怜君枯寂,聊与共温
冷榻耳。”生惧其狐,而厌其丑,大号。女以元宝置几上,曰:“若相谐好,以
此相赠。”生悦而从之。床无裀褥,女代以袍。将晓,起而嘱曰:“所赠,可急
市软帛作卧具,余者絮衣作馔,足矣。倘得永好,勿忧贫也。”遂去。
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为之缝纫。女夜至,见卧具一新,喜曰:“君家娘
子劬劳哉!”留金以酬之。从此至无虚夕。每去,必有所遗。年余,屋庐修洁,
内外皆衣文锦绣,居然素封。女赂贻渐少,生由此心厌之,聘术士至,画符于门。
女啮折而弃之,入指生曰:“背德负心,至君已极!然此奈何我!若相厌薄,我
自去耳。但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也!”忿然而去。
生惧,告术士。术士作坛,陈设未已,忽颠地下,血流满颊;视之,割去一
耳。众大惧,奔散,术士亦掩耳窜去。室中掷石如盆,门窗釜甑,无复全者。生
伏床下,蓄缩汗耸。俄见女抱一物入,猫首猧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
嚼奸人足。”物即龁履,齿利于刃。生大惧,将屈藏之,四肢不能动。物嚼指,
爽脆有声。生痛极,哀祝,女曰:“所有金珠,尽出勿隐。”生应之。女曰:
“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处。女自往搜括,珠钿衣服之外,止得二
百余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复嚼。生哀鸣求恕。女限十日,偿金六百,
生诺之,女乃抱物去。
久之,家人渐聚,从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丧其二指。视室中财物尽空,
惟当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令卧。又惧十日复来,乃货婢鬻衣,以足其数。至
期,女果至,急付之,无言而去。自此遂绝。生足创,医药半年始愈,而家清贫
如初矣。
狐适近村于氏。于业农,家不中资,三年间,援例纳粟,夏屋连蔓,所衣华
服,半生家物。主见之,亦不敢问。偶适野,遇女于途,长跪道左。女无言,但
以素巾裹五六金,遥掷之,反身径去。后于氏早卒,女犹时至其家,家中金帛辄
亡去。于子睹其来,拜参之,遥祝:“父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何忍
坐令贫也?”女去,遂不复至。
异史氏曰:“邪物之来,杀之亦壮;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负也。既贵而
杀赵孟,则贤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万锺何动焉。观其见金色喜,其
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
○吕无病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胜。离家,居
山中别业。
适阴雨,昼卧,室无人,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有女子褰帘
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
“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
文学士。妾小字无病。从父客迁,早离顾复。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
孙笑曰:“卿意良佳。但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
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孙曰:
“纳婢亦须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女翻检得之。先
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孙意少动,留匿室中。女闲
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
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寝,始持烛去。中夜睡醒,
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
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女曰:“妾善惧。”孙怜之,俾施枕床内。忽闻气
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于同衾,大悦之。念避匿非
策,又恐同归招议。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
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孙送之,逾垣而去。孙母
姨,寡媪也。凌晨起户,女掩入。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公子欲归,
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
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嬖之,纳为妾。世家论婚,皆勿许,殆有终焉
之志。女知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
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辄离乳
媪,从无病宿,许唤不去。无何,许病卒,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
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孙将践其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
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道其美,宗族仰
其势,共怂恿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
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
罪。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之,以多独宿。妇又怒。孙不能堪,托故之
都,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气,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
直宿床下,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儿辄啼,妇厌骂之。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
不去,强之,益号。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食。妇禁
无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
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弃水捉衿,号啕不止。妇闻之,
意气汹汹而出。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
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病乃抽
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弃之。
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
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
之。共视儿,已苏。二人喜,谋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
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能及。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村,
至田叟家,倚门侍晓,叩扉借室,出簪珥易资,巫医并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
“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杳矣,骇诧不已。
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女
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
——”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
宛然,大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而归。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侵妇,妇
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刀脊中额,额破血流,
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
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
集健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扞卫入城,自诣质审,
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
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
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
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
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
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
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嗷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
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抱而
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
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
通。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
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还之。
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
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
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
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姒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
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
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
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
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逖,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
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
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
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
“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
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
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
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
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
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
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
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
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
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
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今幸销一罪案矣。”孙益嬖
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
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
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
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
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所犯,辄奋拳殴
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竿跃
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崔抑强扶弱,不避
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劝者。惟事母孝,母至则解。
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姑饿濒死,子窃
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
母闻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跪请受杖,
且告以悔,母泣不顾。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针刺其臂,作十字纹,
朱涂之,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
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
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积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
“某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
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之一,我告君以解
死之术。”崔生平不信厌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
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无妨碍。”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
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名
僧哥。赵,南昌人,以岁祲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
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
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
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
道无由。因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资尽复给。终夜,
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申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诸其
门,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剟,逼立“无悔状”。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
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而呼曰:“唶!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
亦不食,兀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
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
久乃返,掩扉熟寝矣。
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尸床下。官疑申,捕治之。
横被残梏,踝骨皆见,卒无词。积年余,不堪刑,诬服,论辟。会崔母死,既殡,
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
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
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皆诮让申,申曰:
“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
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
濒就决矣。会恤刑官赵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仰视堂上,
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充
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皆赵力也。
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橦技击之术,颇以关
怀。崔厚遇之,买妇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法然流涕,以故
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不相禀白。
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邑中殷实者,多被劫
掠;或迕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婶,父子俱烝之。妻仇氏,屡沮
王,王缢杀之。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
申绝之使去。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与崔
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而役同厮养,所不甘也!”遂
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
值。崔大异之,亲与对状,申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申忽夜入
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王
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己也。关行附近州邑,追
捕甚急。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及明鼎革,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
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焚掠村疃。一夜,
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崔适他出,申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
据崔妻,括财物而去。申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
者自怀之。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爇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仆应而去。
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申乃
缚驹跨马,衔枚而出,直至贼穴。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逾垣入。见贼众纷
纭,操戈未释。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噭
应。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申坌息急呼
东山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申乘间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见两贼守帐,
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两贼竞觅。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
斩之。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马恋驹
奔驶,申从之。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之。集村人共谋,
众恇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
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
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阖村不保矣!”申曰:
“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
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
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
繦属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
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
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
直抵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设
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
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
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
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然欲天下无
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细民,遂能济美。缘橦飞入,剪禽兽
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
王哉!”
○化男
苏州木渎镇,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陨中颅,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无子,
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时始苏,笑曰:“我今为男子矣!”验之,果然。其家不
以为妖,而窃喜其得丈夫子也。此丁亥间事。
○禽侠
天津某寺,鹳鸟巢于鸱尾。殿承尘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鹳雏团翼时,辄出
吞食尽。鹳悲鸣数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复至,次岁巢如故。约雏长成,
即径去,三日始还,入巢哑哑,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两鹳惊,飞
鸣哀急,直上青冥。俄闻风声蓬蓬,一瞬间天地似晦。众骇异,共视一大鸟翼蔽
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堕,连催殿角数尺许,振翼而去。
异史氏曰:“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移,则报仇之计已
决;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飙然而来,一
击而去,妙手空空儿何以加此?”
济南有营卒,见鹳鸟过,射之,应弦而落。喙中衔鱼,将哺子也。或劝拔矢
放之,卒不听。少顷,带矢飞去。后往来郭间,两年余,贯矢如故。一日,卒坐
辕门下,鹳过,矢坠地。卒拾视曰:“矢固无恙耶?”耳适痒,因以矢搔耳。忽
大风催门,门骤阖,触矢贯脑而死。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贩笔为业,行贾未归。四月间,妻贺氏独居,夜为盗所杀。
是夜微雨,泥中遗诗扇一柄,乃王晟之赠吴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吴,益都之
素封,与范同里,平日颇有佻达之行,故里党共信之。郡县拘质,坚不伏,惨被
械梏,诬以成案;驳解往复,历十余官,更无异议。
吴亦自分必死,嘱其妻罄竭所有,以济茕独。有向其门诵佛千者,给以絮裤;
至万者絮袄。于是乞丐如市,佛号声闻十余里。因而家骤贫,惟日货田产以给资
斧。阴赂监者使市鸩,夜梦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边凶’,目下‘里
边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未几,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录囚至吴,若有所思。因问:“吴某杀人,有
何确据?”范以扇对。先生熟视扇,便问:“王晟何人?”并云不知。又将爰书
细阅一过,立命脱其死械,自监移之仓。范力争之,怒曰:“尔欲妄杀一人便了
却耶?抑将得仇人而甘心耶?”众疑先生私吴,俱莫敢言。
先生标朱签,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惧,莫知所以。至则问曰:“肆壁有
东莞李秀诗,何时题耶?”答云:“旧岁提学案临,有日照二三秀才,饮醉留题,
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数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
奈何谋杀人?”秀顿首错愕,曰:“无之!”先生掷扇下,令其自视,曰:“明
系尔作,何诡托王晟?”秀审视,曰:“诗真某作,字实非某书。”曰:“既知
汝诗,当即汝友。谁书者?”秀曰:“迹似沂州王佐。”乃遣役关拘王佐。佐至,
呵问如秀状。佐供:“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云晟其表兄也。”先生曰:
“盗在此矣。”执成至,一讯遂伏。
先是,成窥贺美,欲挑之,恐不谐。念托于吴,必人所共信,故伪为吴扇,
执而往。谐则自认,不谐则嫁名于吴,而实不期至于杀也。逾垣入逼妇;妇因独
居,常以刃自卫。既觉,捉成衣,操刀而起。成惧,夺其刀。妇力挽。令不得脱,
且号。成益窘,遂杀之,委扇而去。
三年冤狱,一朝而雪,无不诵神明者。吴始语“里边吉”乃“周”字也。然
终莫解其故。后邑绅乘间请之,笑曰:“此最易知。细阅爰书,贺被杀在四月上
旬,是夜阴雨,天气犹寒,扇乃不急之物,岂有忙迫之时,反携此以增累者,其
嫁祸可知。向避雨南郭,见题壁诗与箑头之作,口角相类,故妄度李生,果因是
而得真盗。”闻者叹服。
异史氏曰:“入之深者,当其无有有之用。词赋文章,华国之具也,而先生
以相天下士,称孙阳焉。岂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谓相士之道,移于折狱。易曰:
‘知几其神。’先生有之矣。”
○鹿衔草
关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
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
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施铳,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索之千金;不然,
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复梦,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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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于壁,
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某异之。但不识其字,亦不解何意。次日,
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驱骡载笥来,问舟。某如梦索价,其人笑之。反复
良久,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载,则小棺数万余,
每具仅长指许,各贮滴血而已。某以三字传示遐迩,并无知者。未几,吴逆叛谋
既露,党羽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徐白山说。
○邢子仪
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遨。
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至泗上某绅家,幻法为戏,妇女出窥。杨睨其女美,
归谋摄取之。其继室朱氏,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
乃自楼头推堕之。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无何,至一处,云止不前,
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取木鸟投之,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
女见彩禽翔入,唤婢扑之,鸟已冲帘出。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
入裙底;展转间,负女飞腾,直冲霄汉。婢大号。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
惊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王母日切怀念,暂招去一相
会聚,即送还耳。”遂与结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亦堕,落一秀才家。
秀才邢子仪,家赤贫而性方鲠。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
诬以挑引。夫固无赖,晨夕登门诟辱之,邢因货产,僦居别村。有相者顾某善决
人福寿,刑踵门叩之。顾望见笑曰:“君富足千钟,何着败絮见人?岂谓某无瞳
耶?”邢嗤妄之。顾细审曰:“是矣。固虽萧索,然金穴不远矣。”邢又妄之。
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邢终不以为信。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
验后方索谢耳。”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姝。诧为妖,诘
问之,初不肯言。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实告,且嘱勿泄,愿终从焉。邢思
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
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而去。报邢百金,携女归。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
金甚慰。往谢顾,顾又审曰:“尚未尚未。泰运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谢。
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发牒追朱。朱
惧,牵邢饮泣。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携朱诣绅,哀求解脱。绅感其义,
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妻于别馆,欢如戚好。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
闻女奇邢家信宿,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从
邢。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从官货,因代购之。
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旬日耗费已尽。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
助。一夕,朱谓邢曰:“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妾知之。适视其处,砖
石依然,或窖藏无恙。”往共发之,果得金。因信顾术之神,厚报之。后女于归,
妆资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
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
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不然,邢即否极而泰,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
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呜呼!造物无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兰若,筑精舍三楹,趺坐其中。游食缁黄,
往来寄宿,辄与倾谈,供给不厌。一日,大雪严寒,有老僧担囊借榻,其词玄妙。
信宿将行,固挽之,留数日。适生以他故归,僧嘱早至,意将别生。鸡鸣而往,
扣关不应。逾垣入,见室中灯火荧荧,疑其有作,潜窥之。僧趣装矣,一瘦驴絷
灯檠上,细审,不类真驴,颇似殉葬物;然耳尾时动,气咻咻然。俄而装成,启
户牵出。生潜尾之。门外原有大池,僧系驴池树,裸入水中,遍体掬濯已;着衣
牵驴入,亦濯之。既而加装超乘,行绝驶。生始呼之。僧但遥拱致谢,语不及闻,
去已远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见堂上额书“待死堂”,亦达士也。
○陆押官
赵公,湖广武陵人,官宫詹,致仕归。有少年伺门下,求司笔札。公召入,
见其人秀雅,诘其姓名,自言陆押官,不索佣值。公留之,慧过凡仆。往来笺奏,
任意裁答,无不工妙。主人与客弈,陆睨之,指点辄胜。赵益优宠之。
诸僚仆见其得主人青目,戏索作筵。押官许之,问:“僚属几何?”会别业
主计者约三十余人,众悉告之数以难之。押官曰:“此大易。但客多,仓卒不能
遽办,肆中可也。”遂遍邀诸侣,赴临街店。皆坐。酒甫行,有按壶起者曰:
“诸君姑勿酌,请问今日谁作东道主?宜先出资为质,始可放情饮啖;不然,一
举数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偿也?”众目押官。押官笑曰:“得无谓我无钱耶?
我固有钱。”乃起,向盆中捻湿面如拳,碎掐置几上,随掷,遂化为鼠,窜动满
案。押官任捉一头,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顷刻鼠尽,碎金
满前,乃告众曰:“是不足供饮耶?”众异之,乃共恣饮。既毕,会直三两余,
众秤金,适符其数。
众索一枚怀归,白其异于主人。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反质肆主,则偿资
悉化蒺藜。仆白赵,赵诘之。押官曰:“朋辈逼索酒食,囊空无资。少年学作小
剧,故试之耳。”众复责偿。押官曰:“某村麦穗中,再一簸扬,可得麦二石,
足偿酒价有余也。”因浼一人同去。某村主计者将归,遂与偕往。至则净麦数斛,
已堆场中矣。众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赵赴友筵,堂中有盆兰甚茂,爱之。归犹赞叹之。押官曰:“诚爱此
兰,无难致者。”赵犹未信。凌晨至斋,忽闻异香蓬勃,则有兰花一盆,箭叶多
寡,宛如所见。因疑其窃,审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须窃焉?”
赵不信。适某友至,见兰惊曰:“何酷肖寒家物!”赵曰:“余适购之,亦不识
所自来。但君出门时,见兰花尚在否?”某曰:“我实不曾至斋,有无固不可知。
然何以至此?”赵视押官,押官曰:“此无难辨:公家盆破,有补缀处,此盆无
也。”验之始信。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颇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观。但
诸人皆不可从,惟阿鸭无害。”——鸭,宫詹僮也。遂如所请。公出,已有四人
荷肩舆,伏候道左。赵乘之,疾于奔马。俄顷入山,但闻奇香沁骨。至一洞府,
见舍宇华耀,迥异人间,随处皆设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兰一种,约有
数十余盆,无不茂盛。观已,如前命驾归。押官从赵十余年,后赵无疾卒,遂与
阿鸭俱出,不知所往。
○蒋太史
蒋太史超,记前世为峨嵋僧,数梦至故居庵前潭边濯足。为人笃嗜内典,一
意台宗,虽早登禁林,常有出世之想。假归江南,抵秦邮,不欲归。子哭挽之,
弗听。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书偈
云:“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
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王阮亭云:“蒋,金坛人,金坛原名金沙;其字又曰虎臣,卒殁于峨嵋伏虎
寺:名皆巧合,亦奇。予壬子典试蜀中,蒋在峨嵋,寄予书云:‘身是峨嵋老僧,
故万里归骨于此。’寻化去。予有挽诗曰:‘西风三十载,九病一迁官。忽忆峨
嵋好,真忘蜀道难。法云晴浩荡,春雪气高寒。万里堪埋骨,天成白玉棺。’盖
用书中语也。”
○邵士梅
邵进士,名士梅,济宁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睹其名,似甚
熟识;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问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范,一一
吻合。俄两生入,执手倾语,欢若平生。谈次,问高东海况。二生曰:“狱死二
十余年矣,今一子尚存。此乡中细民,何以见知?”邵笑云:“我旧戚也。”先
是,高东海素无赖,然性豪爽,轻财好义。有负租而鬻女者,倾囊代赎之。私一
媪,媪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备极搒掠,终不服,寻死
狱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后邵至某村,恤其妻子,远近皆知其异。此高少宰
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王阮亭云:“邵前生为栖霞人,与其妻三世为夫妇,事更奇。高东海以病死,
非狱死,邵自述甚详。”
○顾生
江南顾生,客稷下,眼暴肿,昼夜呻吟,罔所医药。十余日,痛少减。乃合
眼时辄睹巨宅,凡四五进,门皆洞辟;最深处有人往来,但遥睹不可细认。
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觉身入宅中,三历门户,绝无人迹。有南北厅事,内
以红毡贴地。略窥之,见满屋婴儿,坐者、卧者、膝行者,不可数计。愕疑间,
一人自舍后出,见之曰:“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果然。”便邀之。顾不敢入,
强之乃入。问:“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疟疾新瘥,今日亲宾作贺,
先生有缘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俄至一处,雕榭朱栏,一殿北向,
凡九楹。历阶而升,则客已满座,见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满堂
尽起。王子曳顾东向坐。酒既行,鼓乐暴作,诸妓升堂,演“华封祝”。才过三
折,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就床头频呼之。耳闻甚真,心恐王子知,遂托更衣
而出。仰视日中夕,则见仆立床前,始悟未离旅邸。
心欲急返,因遣仆阖扉去。甫交睫,见宫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经前婴
儿处,并无婴儿,有数十媪蓬首驼背,坐卧其中。望见顾,出恶声曰:“谁家无
赖子,来此窥伺!”顾惊惧,不敢置辩,疾趋后庭,升殿即坐。见王子颔下添髭
尺余矣。见顾,笑问:“何往?剧本过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罚。移时曲终,又
呈出目。顾点“鼓祖娶妇”。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许。顾离席辞曰:
“臣目疾,不敢过醉。”王子曰:“君患目,有太医在此,便合诊视。”东座一
客,即离坐来,两指启双眦,以玉簪点白膏如脂,嘱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儿导入
复室,令卧;卧片时,觉床帐香软,因而熟眠。
居无何,忽闻鸣钲锽聒,即复惊醒。疑是优戏未毕,开目视之,则旅舍中狗
舐油锁也。然目疾若失。再闭眼,一无所睹矣。
○陈锡九
陈锡九,邳人。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声望,订为婚姻。言累举
不第,家业萧条,游学于秦,数年无信。周阴有悔心。以少女适王孝廉为继室,
王聘仪丰盛,仆马甚都。以此愈憎锡九贫,坚意绝婚;问女,女不从。怒,以恶
服饰遣归锡九。日不举火,周全不顾恤。
一日,使佣媪以榼饷女,入门向母曰:“主人使某视小姑姑饿死否。”女恐
母惭,强笑以乱其词。因出榼中肴饵,列母前。媪止之曰:“无须尔!自小姑入
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无颜啖噉得。”母大恚,声
色俱变。媪不服,恶语相侵。纷纭间,锡九自外入,讯知大怒,撮毛批颊,挞逐
出门而去。次日,周来逆女,女不肯归;明日又来,增其人数,众口呶呶,如将
寻斗。母强劝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车而去。过数日,又使人来逼索离婚书,母
强锡九与之。惟望子言归,以图别处。
周家有人自西安来,知子言已死,陈母哀愤成疾而卒。锡九哀迫中,尚望妻
归;久而渺然,悲愤益切。薄田数亩,鬻治葬具。葬毕,乞食赴秦,以求父骨。
至西安,遍访居人,或言数年前有书生死于逆旅,葬之东郊,今冢已没。锡九无
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
会晚经丛葬处,有数人遮道,逼索饭价。锡九曰:“我异乡人,乞食城郭,
何处少人饭价?”共怒,捽之仆地,以埋儿败絮塞其口。力尽声嘶,渐就危殆。
忽共惊曰:“何处官府至矣!”释手寂然。俄有车马至,便问:“卧者何人?”
即有数人扶至车下。车中人曰:“是吾儿也。孽鬼何敢尔!可悉缚来,勿致漏脱。”
锡九觉有人去其塞,少定,细认,真其父也。大哭曰:“儿为父骨良苦。今固尚
在人间耶!”父曰:“我非人,太行总管也。此来亦为吾儿。”锡九哭益哀。父
慰谕之。锡九泣述岳家离婚,父曰:“无忧,今新妇亦在母所。母念儿甚,可暂
一往。”遂与同车,驰如风雨。
移时,至一官署,下车入重门,则母在焉。锡九痛欲绝,父止之。锡九啜泣
听命。见妻在母侧,问母曰:“儿妇在此,得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
汝父接来,待汝归家,当便送去。”锡九曰:“儿侍父母,不愿归矣。”母曰:
“辛苦跋涉而来,为父骨耳。汝不归;初志为何也?况汝孝行已达天帝,赐汝金
万斤,夫妻享受正远,何言不归?”锡九垂泣。父数数促行,锡九哭失声。父怒
曰:“汝不行耶!”锡九惧,收声,始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
丛葬处百余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门外有健仆,捉马
待之。既超乘,父嘱曰:“日所宿处,有少资斧,可速办装归,向岳索妇;不得
妇,勿休也。”锡九诺而行。马绝驶,鸡鸣至西安。仆扶下,方将拜致父母,而
人马已杳。寻至旧宿处,倚壁假寐,以待天明。坐处有拳石碍股,晓而视之,白
金也。市棺赁舆,寻双榆下,得父骨而归。
合厝既毕,家徒四壁。幸里中怜其孝,共饭之。将往索妇,自度不能用武,
与族兄十九往。及门,门者绝之。十九素无赖,出语秽亵。周使人劝锡九归,愿
即送女去,锡九还。初,女之归也,周对之骂婿及母,女不语,但向壁零涕。陈
母死,亦不使闻。得离书,掷向女曰:“陈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悍逆,
何为出我?”欲归质其故,又禁闭之。后锡九如西安,遂造凶讣,以绝女志。此
信一播,遂有杜中翰来议姻,竟许之。亲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韬面,
气如游丝。周正无法,忽闻锡九至,发语不逊,意料女必死,遂舁归锡九,意将
待女死以泄其愤。锡九归,而送女者已至;犹恐锡九见其病而不内,甫入门,委
之而去。邻里代忧,共谋舁还;锡九不听,扶置榻上,而气已绝。始大恐。正遑
迫间,周子率数人持械入,门窗尽毁。锡九逃匿,苦搜之。乡人尽为不平;十九
纠十余人锐身急难,周子兄弟皆被夷伤,始鼠窜而去。周益怒,讼于官,捕锡九、
十九等。锡九将行,以女尸嘱邻媪,忽闻榻上若息,近视之,秋波微动矣,少时,
已能转侧。大喜,诣官自陈。宰怒周讼诬。周惧,啖以重赂,始得免。锡九归,
夫妻相见,悲喜交并。
先是,女绝食奄卧,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陈家人也,速从我去,
夫妻可以相见,不然无及矣!”不觉身已出门,两人扶登肩舆。顷刻至官廨,见
公姑俱在,问:“此何所?”母曰:“不必问,容当送汝归。”一日,见锡九至,
甚喜。一见遽别,心颇疑怪。公不知何事,恒数日不归。昨夕忽归,曰:“我在
武夷,迟归二日,难为保儿矣,可速送儿归去。”遂以舆马送女。忽见家门,遂
如梦醒。女与锡九共述曩事,相与惊喜。从此夫妻相聚,但朝夕无以自给。锡九
于村中设童蒙帐,兼自攻苦,每私语曰:“父言天赐黄金,今四堵空空,岂训读
所能发迹耶?”
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锡九曰:“然”。二人
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少间,村人毕集,共诘之,始知郡盗所牵。众怜
其冤,醵钱赂役,途中得无苦。至郡见太夺,历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
之子,温文尔雅,乌能作贼!”命脱缧绁,取盗严梏之,始供为周某贿嘱,锡九
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锡九至署,与论世好,盖太守旧
邳宰韩公之子,即子言受业门人也。赠灯火之费以百金;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
趋郡,以课文艺。转于各上官游扬其孝,自总制而下,皆有馈遗。锡九乘骡而归,
夫妻慰甚。
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狱矣。女哀哭
自咎,但欲觅死。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颊。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
赐孝子陈锡九。放归,出仓粟,杂糠秕而辇运之,锡九谓女曰:“尔翁以小人之
心度君子矣。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核耶?”因笑却之。锡九家虽小有,而
垣墙陋蔽。一夜,群盗入,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后半年余,锡九夜读,
闻挝门声,问之寂然。呼仆起视,则门一启,两骡跃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枥下,
咻咻汗喘。烛之,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大异,不知其所自来。后闻是
夜大盗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骡认故主,径奔至家。
周自狱中归,刑创犹剧;又遭盗劫,大病而死。女夜梦父囚系而至,曰:
“吾生平所为,悔已无及。今受冥谴,非若翁莫能解脱,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
醒而呜泣。诘之,具以告。锡九久欲一诣太行,即日遂发。既至,备牲物酹祝之,
即露宿其处,冀有所见,终夜无异,遂归。周死,母子逾贫,仰给于次婿。王孝
廉考补县尹,以墨败,举家徙沈阳,益无所归。锡九时顾恤之。
异史氏曰:“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即
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叟,而扬扬
曰:‘某贵官,吾东床也。’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
已甚矣;而况以少妇从军乎?”
○放蝶(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长山王进士<山斗>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
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
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
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
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诞。为司理时,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首尾并满,牵登
太守之门,击柝而请,自白:“某献火驴,幸出一览。”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
绪方恶,辞之。于固请之。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门甫辟,开火发机,推驴
入。爆震驴惊,踶趹狂奔;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驴穿堂入室,破瓯毁甑,
火触成尘,窗纱都烬。家人大哗。痘儿惊陷,终夜而死。太守痛恨,将揭劾之。
于浼诸司道,登堂负荆,乃免。
○男生子(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去之。及醒,
两男夹左右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而恐其
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
齐诸将,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间,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
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嗓。人传为笑焉。后数
年,盗乃就抚。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
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类!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黄将军(此篇原缺,据聊斋志异拾遗本补。)
黄靖南得功微时,与二孝廉赴都,途遇响寇。孝廉惧,长跪献资。黄怒甚,
手无寸铁,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寇不及防,马倒人堕。黄拳之臂断,搜
橐而归孝廉。孝廉服其勇,资劝从军。后屡建奇功,遂腰蟒玉。
○医术(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张氏者,沂之贫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
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
道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
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也。
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沂故山僻,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
责里中使自报。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
令弗听,卒邮送去。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出中水价与玉液等,
遍乞之,无与者。见一妇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张燥急难堪,便乞
余沈饮之。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殆良方也。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
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密所,伪作药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
如法淘汰讫,以汁进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匾。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张适醉,
误以疟剂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问之,则
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
重资安舆不至焉。
益都韩翁,名医也。其未着时,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
伤寒将死,因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往复跮踱,以手
搓体,而污成片,捻之如丸。顿思以此绐之,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
食安饱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垣疾
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丰隆;临
行,厚赠之。
○藏虱(此篇原缺,据聊斋志异拾遗本补。)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
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
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夜明(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有贾客泛于南海。三更时,舟中大亮似晓。起视,见一巨物,半身出水上,
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四射,大地皆明。骇问舟人,并无知者。共伏瞻之。
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后至闽中,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计其时,
则舟中见怪之夜也。
○夏雪(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
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众悚
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
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诌,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
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
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
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
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之见也。唐
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
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
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
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
术也。悲夫!
○周克昌(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淮上贡士周天仪,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爱昵之。至十三四岁,丰姿益
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从群儿戏,恒终日不返。周亦听之。一日,既暮不归,
始寻之,殊竟乌有。夫妻号啕,几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言:“为道士迷去,幸不见害。值其他出,得逃而归。”
周喜极,亦不追问。及教以读,慧悟倍于畴曩。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
遂知名。世族争婚,昌颇不愿。赵进士女有姿,周强为娶之。既入门,夫妻调笑
甚欢;而昌恒独宿,若无所私。逾年,秋战而捷,周益慰。然年渐暮,日望抱孙,
故尝隐讽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语。昌变色,出曰:“我久欲亡
去,所不遽舍者,顾复之情耳。实不能探讨房帷,以慰所望。请仍去,彼顺志者
且复来矣。”媪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大骇,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叹
而已。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举家惶骇。近诘之,亦言:为恶人略卖于富商之家,
商无子,子焉。得昌后,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归。问所学,则顽钝如昔。
乃知此为昌;其入泮乡捷者,鬼之假也。然窃喜其事未泄,即使袭孝廉之名。入
房,妇甚狎熟;而昌腼然有愧色,似新婚者。甫周年,生子矣。
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而后福随之;其精光陆
离者,鬼所弃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闱而通,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而况
少有凭借,益之以钻窥者乎!”
○某乙(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为惧,屡劝止之;乙遂翻然自改。居二
三年,贫窭不能自堪,思欲一作冯妇而后已。乃托贸易,就善卜者问何往之善。
术者占曰:“东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隐与心合,窃喜。遂南行,抵苏、
松间,日游村郭,凡数月。偶入一寺,见墙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异,亦以一
石投之,径趋龛后卧。日既暮,寺中聚语,似有十余人。忽一人数石,讶其多,
因共搜龛后,得乙,问:“投石者汝耶?”乙诺。诘里居、姓名,乙诡对之。乃
授以兵,率与共去。至一巨第,出耎梯,争逾垣入。以乙远至,径不熟,俾伏墙
外,司传递、守囊橐焉。少顷,掷一裹下,又少顷,缒一箧下。乙举箧知有物,
乃破箧,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纳一囊,负之疾走,竟取道归。由此建楼阁、
买良田,为子纳粟。邑令匾其门曰“善士”。后大案发,群寇悉获;惟乙无名籍,
莫可查诘,得免。事寝既久,乙醉后时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资归,肆然安寝。有二三小盗,逾垣入,捉之,索金。某
不与;棰灼并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
盗,投充马捕,捕邑寇殆尽。获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钱卜巫(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
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綦贫,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
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
遂至冻饿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
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
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
田宅,往酬翁。翁请得情,益怜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
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世驴马债耶?”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
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贷资盈辇,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
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
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
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
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商入朝拜讫,便索资。
商授百钱,巫尽内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祈签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
于案上次第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
问:“庚甲几何?”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
非本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
“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
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耆,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
年回润,略可营谋;然仅免寒饿耳。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
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
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
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养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
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
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
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之,称计一千三百二十五
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潜告邑宰。宰最
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得金,
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逾岁,
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篓,商以直贱,
买之以归。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
适得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遗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
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
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后商寿
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饭含,可哀
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
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呜呼!怪哉!”
○姚安(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姚安,临洮人,美丰标。同里宫姓,有女子字绿娥,艳而知书,择偶不嫁。
母语人曰:“门族风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闻,给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
娥。雅甚亲爱。
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
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
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耶!”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
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问所自来。女愤言:“不知!”姚愈疑,伺
察弥严。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
子貂冠卧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斩之。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上。
大骇,顿足自悔。
宫翁忿质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产,以具金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
神迷惘,若有所失。适独坐,见女与髯丈夫,狎亵榻上,恶之,操刃而往,则没
矣;反坐,又见之。怒甚,以刀击榻,席褥断裂。愤然执刃,近榻以伺之,见女
面前,视之而笑。遽斫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夜间灭烛,
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复可忍,于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
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而不知故鬼之夺其
魄也。呜呼!截指而适其屦,不亡何待!”
○采薇翁(此篇原缺,据青柯亭刻本补。)
明鼎革,干戈蜂起。於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忽一肥男子诣栅门,
敞衣露腹,请见兵主。刘延入与语,大悦之。问其姓名,自号采薇翁。刘留参帷
幄,赠以刀。翁言:“我自有利兵,无须矛戟。”问:“兵所在?”翁乃捋衣露
腹,脐大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握而抽之,白刃如
霜。刘大惊,问:“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库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
又如前状,出雕弓一;略一闭息,则一矢飞堕,其出不穷。已而剑插脐中,既都
不见。刘神之,与同寝处,敬礼甚备。
时营中号令虽严,而乌合之群,时出剽掠。翁曰:“兵贵纪律;今统数万之
众,而不能镇慑人心,此败亡之道也。”刘喜之,于是纠察卒伍,有掠取妇女财
物者,枭以示众。军中稍肃,而终不能绝。翁不时乘马出,遨游部伍之间,而军
中悍将骄卒,辄首自堕地,不知其何因。因共疑翁。前进严饬之策,兵士已畏恶
之;至此益相憾怨。诸部领谮于刘曰:“采薇翁,妖术也。自古名将,止闻以智,
不闻以术。浮云、白雀之徒,终致灭亡。今无辜将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汹惧;
将军与处,亦危道也,不如图之。”刘从其言,谋俟其寝,诛之。使觇翁,翁坦
腹方卧,息如雷。众大喜,以兵绕舍,两人持刀入,断其头;及举刀,头已复合,
息如故,大惊。又斫其腹;腹裂无血,其中戈矛森聚,尽露其颖。众益骇,不敢
近;遥拨以槊,而铁弩大发,射中数人。众惊散,白刘。刘急诣之,已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