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李子雄 赵元淑 斛斯政 刘元进)
杨玄感,司徒素之子也。体貌雄伟,美须髯。少时晚成,人多谓之痴,其父
每谓所亲曰:“此儿不痴也。”及长,好读书,便骑射。以父军功,位至柱国,
与其父俱为第二品,朝会则齐列。其后高祖命玄感降一等,玄感拜谢曰:“不意
陛下宠臣之甚,许以公廷获展私敬。”初拜郢州刺史,到官,潜布耳目,察长吏
能不。其有善政及脏污者,纤介必知之,往往发其事,莫敢欺隐。吏民敬服,皆
称其能。后转宋州刺史,父忧去职。岁余,起拜鸿胪卿,袭爵楚国公,迁礼部尚
书。性虽骄倨,而爱重文学,四海知名之士多趋其门。自以累世尊显,有盛名于
天下,在朝文武多是父之将吏,复见朝纲渐紊,帝又猜忌日甚,内不自安,遂与
诸弟潜谋废帝,立秦王浩。及从征吐谷浑,还至大斗拔谷,时从官狼狈,玄感欲
袭击行宫。其叔慎谓玄感曰:“士心尚一,国未有衅,不可图也。”玄感乃止。
时帝好征伐,玄感欲立威名,阴求将领。谓兵部尚书段文振曰:“玄感世荷国恩,
宠逾涯分,自非立效边裔,何以塞责!若方隅有风尘之警,庶得执鞭行阵,少展
丝发之功。明公兵革是司,敢布心腹。”文振因言于帝,帝嘉之,顾谓群臣曰:
“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故不虚也。”于是赉物千段,礼遇益隆,颇预朝政。
帝征辽东,命玄感于黎阳督运。于时百姓苦役,天下思乱,玄感遂与武贲郎
将王仲伯、汲郡赞治赵怀义等谋议,欲令帝所军众饥馁,每为逗留,不时进发。
帝迟之,遣使者逼促,玄感扬言曰:“水路多盗贼,不可前后而发。”其弟武贲
郎将玄纵、鹰扬郎将万硕并从幸辽东,玄感潜遣人召之。时将军来护儿以舟师自
东莱将入海,趣平壤城,军未发。玄感无以动众,乃遣家奴伪为使者,从东方来,
谬称护儿失军期而反。玄感遂入黎阳县,闭城大索男夫。于是取帆布为牟甲,署
官属,皆准开皇之旧。移书傍郡,以讨护儿为名,各令发兵,会于仓所。以东光
县尉元务本为黎州刺史,赵怀义为卫州刺史,河内郡主簿唐祎为怀州刺史。有众
且一万,将袭洛阳。唐帏至河内,驰往东都告之。越王侗、民部尚书樊子盖等大
惧,勒兵备御。修武县民相率守临清关,玄感不得济,遂于汲郡南渡河,从乱者
如市。数日,屯兵上春门,众至十余万。子盖令河南赞治裴弘策拒之,弘策战败。
瀍、洛父老竞致牛酒。玄感屯兵尚书省,每誓众曰:“我身为上柱国,家累巨万
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者不顾破家灭族者,但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
之命耳。”众皆悦,诣辕门请自效者,日有数千。与樊子盖书曰:
夫建忠立义,事有多途,见机而作,盖非一揆。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
废刘贺于昌邑,此并公度内,不能一二披陈。高祖文皇帝诞膺天命,造兹区宇,
在
玑以齐七政,握金镜以驭六龙,无为而至化流,垂拱而天下治。今上纂
承宝历,宜固洪基,乃自绝于天,殄民败德。频年肆书,盗贼于是滋多,所在修
治,民力为之凋尽。荒淫酒色,子女必被其侵,耽玩鹰犬,禽兽皆离其毒。朋党
相扇,货贿公行,纳邪佞之言,杜正直之口。加以转输不息,遥役无期,士卒填
沟壑,骸骨蔽原野。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玄感世荷
国恩,位居上将,先公奉遗诏曰:“好子孙为我辅弼之,恶子孙为我屏黜之。”
所以上禀先旨,下顺民心,废此淫昏,更立明哲。四海同心,九州响应,士卒用
命,如赴私雠,民庶相趋,义形公道。天意人事,较然可知。公独守孤城,势何
支久!愿以黔黎在念,社稷为心,勿拘小礼,自贻伊戚。谁谓国家,一旦至此,
执笔潸泫,言无所具。
遂进逼都城。
刑部尚书卫玄,率众数万,自关中来援东都。以步骑二万渡瀍、涧挑战,玄
感伪北。玄逐之,伏兵发,前军尽没。后数日,玄复与玄感战,兵始合,玄感诈
令人大呼曰:“官军已得玄感矣。”玄军稍怠,玄感与数千骑乘之,于是大溃,
拥八千人而去。玄感骁勇多力,每战亲运长矛,身先士卒,喑呜叱咤,所当者莫
不震慑。论者方之项羽。又善抚驭,士乐致死,由是战无不捷。玄军日蹙,粮又
尽,乃悉众决战,阵于北邙,一日之间,战十余合。玄感弟玄挺中流矢而毙,玄
感稍却。樊子盖复遣兵攻尚书省,又杀数百人。帝遣武贲郎将陈棱攻元务本于黎
阳,武卫将军屈突通屯河阳,左翊大将军宇文述发兵继进,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
复来赴援。玄感请计于前民部尚书李子雄,子雄曰:“屈突通晓习兵事,若一渡
河,则胜负难决,不如分兵拒之。通不能济,则樊、卫失援。”玄感然之,将拒
通。子盖知其谋,数击其营,玄感不果进。通遂济河,军于破陵。玄感为两军。
西抗卫玄,东拒屈突通。子盖复出兵,于是大战,玄感军频北。复请计于子雄,
子雄曰:“东都援军益至,我师屡败,不可久留。不如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以赈
贫乏,三辅可指麾而定。据有府库,东面而争天下,此亦霸王之业。”会华阴诸
杨请为乡导,玄感遂释洛阳,西图关中,宣言曰:“我已破东都,取关西矣。”
宇文述等诸军蹑之。至弘农宫,父老遮说玄感曰:“宫城空虚,又多积粟,攻之
易下。进可绝敌人之食,退可割宜阳之地。”玄感以为然,留攻之。三日城不下,
追兵遂至。玄感西至阌乡,上盘豆,布阵亘五十里,与官军且战且行,一日三败。
复阵于董杜原,诸军击之,玄感大败,独与十余骑窜林木间,将奔上洛。追骑至,
玄感叱之,皆惧而返走。至葭芦戍,玄感窘迫,独与弟积善步行。自知不免,谓
积善曰:“事败矣。我不能受人戮辱,汝可杀我。”积善抽刀斫杀之,因自刺,
不死,为追兵所执,与玄感首俱送行在所,磔其尸于东都市三日,复脔而焚之。
余党悉平。其弟玄奖为义阳太守,将归玄感,为郡丞周
玉所杀。玄纵弟万
硕,自帝所逃归,至高阳,止传舍,监事许华与郡兵执之,斩于涿郡。万硕弟民
行,官至朝请大夫,斩于长安。并具枭磔。公卿请改玄感姓为枭氏,诏可之。
初,玄感围东都也,梁郡人韩相国举兵应之,玄感以为河南道元帅。旬月间,
众十余万,攻剽郡县。至于襄城,遇玄感败,兵渐溃散,为吏所执,传首东都。
李子雄,渤海蓚人也。祖伯贲,魏谏议大夫。父桃枝,东平太守。与乡人高
仲密同归于周,官至冀州刺史。子雄少慷慨有壮志,弱冠从周武帝平齐,以功授
帅都督。高祖作相,从韦孝宽破尉迥于相州,拜上开府,赐爵建昌县公。高祖受
禅,为骠骑将军。伐陈之役,以功进位大将军,历郴、江二州刺史,并有能名。
仁寿中,坐事免。汉王谅之作乱也,炀帝将发幽州兵以讨之。时窦抗为幽州总管,
帝恐其有二心,问可任者于杨素。素进子雄,授大将军,拜廉州刺史,驰至幽州,
止传舍,召募得千余人。抗恃素贵,不时相见。子雄遣人谕之。后二日,抗从铁
骑二千,来诣子雄所。子雄伏甲,请与相见,因擒抗。遂发幽州兵步骑三万,自
井陉以讨谅。时谅遣大将军刘建略地燕、赵,正攻井陉,相遇于抱犊山下,力战,
破之。迁幽州总管,寻征拜民部尚书。
子雄明辩有器干,帝甚任之。新罗尝遣使朝贡,子雄至朝堂与语,因问其冠
制所由。其使者曰:“皮弁遗象。安有大国君子而不识皮弁也!”子雄因曰:
“中国无礼,求诸四夷。”使者曰:“自至已来,此言之外,未见无礼。”宪司
以子雄失词,奏劾其事,竟坐免。俄而复职,从幸江都。帝以仗卫不整,顾子雄
部伍之。子雄立指麾,六军肃然。帝大悦曰:“公真武侯才也。”寻转右武侯大
将军,后坐事除名。辽东之役,帝令从军自效,因从来护儿自东平将指沧海。会
杨玄感反于黎阳,帝疑之,诏锁子雄送行在所。子雄杀使者,亡归玄感。玄感每
请计于子雄,语在《玄感传》。及玄感败,伏诛,籍没其家。
博陵赵元淑,父世模,初事高宝宁,后以众归周,授上开府,寓居京兆之云
阳。高祖践阼,恒典宿卫。后从晋王伐陈,先锋遇贼,力战而死。朝廷以其身死
王事,以元淑袭父本官,赐物二千段。元淑性疏诞,不治产业,家徒壁立。后数
岁,授骠骑将军。将之官,无以自给。时长安富人宗连,家累千金,仕周为三原
令。有季女,慧而有色,连独奇之,每求贤夫,闻元淑如是,请与相见。连有风
仪,美谈笑,元淑亦异之。及至其家,服玩居处拟于将相。酒酣,奏女乐,元淑
所未见也。元淑辞出,连曰:“公子有暇,可复来也。”后数日,复造之,宴乐
更侈。如此者再三,因谓元淑曰:“知公子素贫,老夫当相济。”因问元淑所须,
尽买与之。临别,元淑再拜致谢,连复拜曰:“鄙人窃不自量,敬慕公子。今有
一女,愿为箕帚妾,公子意何如?”元淑感愧,遂娉为妻。连复送奴婢二十口、
良马十余匹,加以缣帛锦绮及金宝珍玩。元淑遂为富人。及炀帝嗣位,汉王谅作
乱,元淑从杨素击平之。以功进位柱国,拜德州刺史,寻转颍川太守,并有威惠。
因入朝,会司农不时纳诸郡租谷,元淑奏之。帝谓元淑曰:“如卿意者,几日当
了?”元淑曰:“如臣意不过十日。”帝即日拜元淑为司农卿,纳天下租,如言
而了。帝悦焉。礼部尚书杨玄感潜有异志,以元淑可与共乱,遂与结交,多遗金
宝。辽东之役,领将军典宿卫,加授光禄大夫,封葛公。明年,帝复征高丽,以
元淑镇临渝。及玄感作乱,其弟玄纵自帝所逃归,路经临渝。元淑出其小妻魏氏
见玄纵,对宴极欢,因与通谋,并授玄纵赂遗。及玄感败,人有告其事者,帝以
属吏。元淑言与玄感结婚,所得金宝则为财娉,实无他故。魏氏复言初不受金。
帝亲临问,卒无异辞。帝大怒,谓侍臣曰:“此则反状,何劳重问!”元淑及魏
氏俱斩于涿郡,籍没其家。
河南斛斯政,祖椿,魏太保、尚书令、常山文宣王。父恢,散骑常侍、新蔡
郡公。政明悟有器干,初为亲卫,后以军功授仪同,甚为杨素所礼。大业中,为
尚书兵曹郎。政有风神,每奏事,未尝不称旨。炀帝悦之,渐见委信。杨玄感兄
弟俱与之交。辽东之役,兵部尚书段文振卒,侍郎明雅复以罪废,帝弥属意。寻
迁兵部侍郎。于时外事四夷,军国多务,政处断辩速,称为干理。玄感之反也,
政与通谋。及玄纵等亡归,亦政之计也。帝在辽东,将班师,穷治玄纵党与。内
不自安,遂亡奔高丽。明年,帝复东征,高丽请降,求执送政。帝许之,遂锁政
而还。至京师,以政告庙,左翊卫大将军字文述奏曰:“斛斯政之罪,天地所不
容,人神所同忿。若同常刑,贼臣逆子何以惩肃?请变常法。”帝许之。于是将
政出金光门,缚政于柱,公卿百僚并亲击射,脔割其肉,多有啖者。啖后烹煮,
收其余骨,焚而扬之。
余杭刘元进,少好任侠,为州里所宗。两手各长尺余,臂垂过膝。炀帝与辽
东之役,百姓骚动,元进自以相表非常,阴有异志,遂聚众,合亡命。会帝复征
辽东,征兵吴会,士卒皆相谓曰:“去年吾辈父兄从帝征者,当全盛之时,犹死
亡太半,骸骨不归;今天下已罢敝,是行也,吾属其无遗类矣。”于是多有亡散,
郡县捕之急。既而杨玄感起于黎阳,元进知天下思乱,于是举兵应之。三吴苦役
者莫不响至,旬月众至数万。将渡江,而玄感败。吴郡朱燮、晋陵管崇亦举兵,
有众七万,共迎元进,奉以为主。据吴郡,称天子,燮、崇俱为仆射,署置百官。
毗陵、东阳、会稽、建安豪杰多执长吏以应之。帝令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鱼俱
罗率兵讨焉。元进西屯茅浦,以抗官军,频战互有胜负。元进退保曲阿,与朱燮、
管崇合军,众至十万。绪进军逼之。相持百余日,为绪所败,保于黄山。绪复破
之,燮战死,元进引趣建安,休兵养士。二将亦以师老,顿军自守。俄而二将俱
得罪,帝令江都郡丞王世充发淮南兵击之,有大流星坠于江都,未及地而南逝,
磨拂竹木皆有声,至吴郡而落于地。元进恶之,令掘地,入二丈,得一石,径丈
余。后数日,失石所在。世充既渡江,元进将兵拒战,杀千余人,世充窘急,退
保延陵栅。元进遣兵,人各持茅,因风纵火。世充大惧,将弃营而遁。遇反风,
火转,元进之众惧烧而退。世充简锐卒掩击,大破之,杀伤太半,自是频战辄败。
元进谓管崇曰:“事急矣,当以死决之。”于是出挑战,俱为世充所杀。其众悉
降,世充坑之于黄亭涧,死者三万人。其余党往往保险为盗。其后董道冲、沈法
兴、李子通等乘此而起,战争不息,逮于隋亡。
○李密 裴仁基
李密,字法主,真乡公衍之从孙也。祖耀,周邢国公。父宽,骁勇善战,干
略过人,自周及隋,数经将领,至柱国、蒲山郡公,号为名将。密多筹算,才兼
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开皇中,袭父爵蒲山公,乃散家产,周赡亲
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后更折节,下帷耽学,尤好兵
书,诵皆在口。师事国子助教包恺,受《史记》、《汉书》,励精忘倦,恺门徒
皆出其下。大业初,授亲卫大都督,非其所好,称疾而归。
及杨玄感在黎阳,有逆谋,阴遣家僮至京师召密,令与弟玄挺等同赴黎阳。
玄感举兵而密至,玄感大喜,以为谋主。玄感谋计于密,密曰:“愚有三计,惟
公所择。今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地去幽州,悬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
戎之患,中间一道,理极艰危。今公拥兵,出其不意,长驱入蓟,直扼其喉。前
有高丽,退无归路,不过旬月,赍粮必尽。举麾一召,其众自降,不战而擒,此
计之上也。又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今宜率众,经城勿攻,
轻赍鼓行,务早西入。天子虽还,失其襟带,据险临之,故当必克,万全之势,
此计之中也。若随近逐便,先向东都,唐祎告之,理当固守。引兵攻战,必延岁
月,胜负殊未可知,此计之下也。”玄感曰:“不然。公之下计,乃上策矣。今
百官家口并在东都,若不取之,安能动物?且经城不拔,何以示威?”密计遂不
行。玄感既至东都,皆捷,自谓天下响应,功在朝夕。及获韦福嗣,又委以腹心,
是以军旅之事,不专归密。福嗣既非同谋,因战被执,每设筹画,皆持两端。后
使作檄文,福嗣固辞不肯。密揣知其情,因谓玄感曰:“福嗣元非同盟,实怀观
望。明公初起大事,而奸人在侧,听其是非,必为所误矣。请斩谢众,方可安辑。”
玄感曰:“何至于此!”密知言之不用,退谓所亲曰:“楚公好反而不欲胜,如
何?吾属今为虏矣!”后玄感将西入,福嗣竟亡归东都。
时李子雄劝玄感速称尊号,玄感以问于密。密曰:“昔陈胜自欲称王,张耳
谏而被外,魏武将求九锡,荀彧止而见疏。今者密欲正言,还恐追踪二子,阿谀
顺意,又非密之本图。何者?兵起已来,虽复频捷,至于郡县,未有从者。东都
守御尚强,天下救兵益至,公当身先士众,早定关中。乃欲急自尊崇,何示不广
也!”玄感笑而止。及宇文述、来护儿等军且至,玄感谓密曰:“计将安出?”
密曰:“元弘嗣统强兵于陇右,今可扬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绐众。”
玄感遂以密谋号令其众,因引西入。至陕县,欲围弘农宫,密谏之曰:“公今诈
众入西,军事在速,况乃追兵将至,安可稽留!若前不得据关,退无所守,大众
一散,何以自全?”玄感不从,遂围之,三日攻不能拔,方引而西。至于阌乡,
追兵遂及。
玄感败,密间行入关,与玄感从叔询相随,匿于冯翊询妻之舍。寻为邻人所
告,遂捕获,囚于京兆狱。是时炀帝在高阳,与其党俱送帝所。在途谓其徒曰: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若至高阳,必为俎醢。今道中犹可为计,安得行就鼎镬,
不规逃避也?”众咸然之。其徒多有金,密令出示使者曰:“吾等死日,此金并
留付公,幸用相瘗。其余即皆报德。”使者利其金,遂相然许。及出关外,防禁
渐驰,密请通市酒食,每宴饮喧哗竟夕,使者不以为意。行次邯郸,夜宿村中,
密等七人皆穿墙而遁,与王仲伯亡抵平原贼帅郝孝德。孝德不甚礼之,备遭饥馑,
至削树皮而食。仲伯潜归天水,密诣淮阳,舍于村中,变姓名称刘智远,聚徒教
授。经数月,密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曰:“金凤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
途士,空轸郁陶心。眺听良多感,慷慨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
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合,万古传名器。寄
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诗成而泣下数行。时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赵他。县
捕之,密乃亡去,抵其妹夫雍丘令丘君明。后君明从子怀义以告,帝令捕密,密
得遁去,君明竟坐死。
会东郡贼帅翟让聚党万余人,密归之,其中有知密是玄感亡将,潜劝让害之。
密大惧,乃因王伯当以策干让。让遣说诸小贼,所至辄降下,让始敬焉,召与计
事。密谓让曰:“今兵众既多,粮无所出,若旷日持久,则人马困敝,大敌一临,
死亡无日。未若直趣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马肥充,然可与人争利。”让从之,
于是破金堤关,掠荥阳诸县,城堡多下之。荥阳太守郇王庆及通守张须陀以兵讨
让。让数为须陀所败,闻其来,大惧,将远避之。密曰:“须陀勇而无谋,兵又
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而擒。公但列阵以待,保为公破之。”让不得已,勒兵
将战,密分兵千余人于林木间设伏。让与战不利,军稍却,密发伏自后掩之,须
陀众溃。与让合击,大破之,遂斩须陀于阵。让于是令密建牙,别统所部。密复
说让曰:“昏主蒙尘,播荡吴越,猬毛竞起,海内饥荒。明公以英桀之才,而统
骁雄之旅,宜当廓清天下,诛剪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今东都士
庶,中外离心,留守诸官,政令不一,明公亲率大众,直掩兴洛仓,发粟以赈穷
乏,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集,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让曰:
“仆起陇亩之间,望不至此。必如所图,请君先发,仆领诸军,便为后殿。得仓
之日,当别议之。”密与让领精兵七千人,以大业十三年春,出阳城,北逾方山,
自罗口袭兴洛仓,破之。开仓恣民所取,老弱负繦,道路不绝。
越王侗武贲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讨密,密一战破之,长恭仅以身免。
让于是推密为主。密城洛口周回四十里以居之。房彦藻说下豫州,东都大惧。让
上密号为魏公。密初辞不受,诸将等固请,乃从之。设坛场,即位,称元年,置
官属,以房彦藻为左长史,邴元真右长史,杨德方左司马,郑德韬右司马。拜让
司徒,封东郡公。其将帅封拜各有差。长白山贼孟让掠东都,烧丰都市而归。密
攻下巩县,获县长柴孝和,拜为护军。武贲郎将裴仁基以武牢归密,因遣仁基与
孟让率兵二万余人袭回洛仓,破之,烧天津桥,遂纵兵大掠。东都出兵乘之,仁
基等大败,仅以身免。密复亲率兵三万逼东都,将军段达、武贲郎将高毗、刘长
恭等出兵七万拒之,战于故都,官军败走,密复下回洛仓而据之。俄而德韬、德
方俱死,复以郑颋为左司马,郑虔象为右司马。柴孝和说密曰:“秦地阻山带河,
西楚背之而亡,汉高都之而霸。如愚意者,令仁基守回洛,翟让守洛口,明公亲
简精锐,西袭长安,百姓孰不郊迎,必当有征无战。既克京邑,业固兵强,方更
长驱崤、函,扫荡京、洛,传檄指捴,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恐他人我先,
一朝失之,噬脐何及!”密曰:“君之所图,仆亦思之久矣,诚为上策。但昏主
尚在,从兵犹众,我之所部,并山东人,既见未下洛阳,何肯相随西入!诸将出
于群盗,留之各竞雌雄。若然者,殆将败矣。”孝和曰:“诚如公言,非所及也。
大军既未可西出,请间行观隙。”密从之。孝和与数十骑至陕县,山贼归之者万
余人。密时兵锋甚锐,每入苑,与官军连战。会密为流矢所中,卧于营内,后数
日,东都出兵击之,密众大溃,弃回洛仓,归洛口。孝和之众闻密退,各分散而
去。孝和轻骑归密。帝遣王世充率江淮劲卒五万来讨密,密逆拒之,战不利。柴
孝和溺死于洛水,密甚伤之。世充营于洛西,与密相拒百余日。武阳郡丞元宝藏、
黎阳贼帅李文相、洹水贼帅张升、清河贼帅赵君德、平原贼帅郝孝德并归于密,
共袭破黎阳仓,据之。周法明举江、黄之地以附密,齐郡贼帅徐圆朗、任城大侠
徐师仁、淮阳太守赵他等前后款附,以千百数。
翟让所部王儒信劝让为大冢宰,总统众务,以夺密权。让兄宽复谓让曰:
“天子止可自作,安得与人?汝若不能作,我当为之。”密闻其言,有图让之计。
会世充列阵而至,让出拒之,为世充所击退者数百步。密与单雄信等率精锐赴之,
世充败走。让欲乘胜进破其营,会日暮,密固止之。明日,让与数百人至密所,
欲为宴乐。密具馔以待之,其所将左右,各分令就食。诸门并设备,让不之觉也。
密引让入坐,有好弓,出示让,遂令让射。让引满将发,密遣壮士蔡建自后斩之,
殒于床下。遂杀其兄宽及王儒信,并其从者亦有死焉。让所部将徐世积,为乱兵
所斫中,重创,密遽止之,仅而得免。单雄信等皆叩头求哀,密并释而慰谕之。
于是率左右数百人诣让本营。王伯当、邴元真、单雄信等入营,告以杀让之意,
众无敢动者。乃令徐世积、单雄信、王伯当分统其众。
未几,世充夜袭仓城,密逆拒破之,斩武贲郎将费青奴。世充复移营洛北,
南对巩县,其后遂于洛水造浮桥,悉众以击密。密与千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
因薄其城下,密简锐卒数百人,分为三队出击之。官军稍却,自相陷溺,死者数
万人,武贲郎将杨威、王辩、霍世举、刘长恭、梁德重、董智通等诸将率皆没于
阵。世充仅而获免,不敢还东都,遂走河阳。其夜雨雪尺余,众随之者,死亡殆
尽。密于是修金墉故城居之,众三十余万。复来攻上春门,留守韦津出拒战,密
击败之,执津于阵。其党劝密即尊号,密不许。及义师围东都,密出军争之,交
绥而退。
俄而宇文化及杀逆,率众自江都北指黎阳,兵十余万。密乃自率步骑二万拒
之。会越王侗称尊号,遣使者授密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
国公,令先平化及,然后入朝辅政。密遣使报谢焉。化及与密相遇,密知其军少
食,利在急战,故不与交锋,又遏其归路,使不得西。密遣徐世积守仓城,化及
攻之,不能下。密与化及隔水而语,密数之曰:“卿本匈奴皂隶破野头耳,父兄
子弟并受隋室厚恩,富贵累世,至妻公主,光荣隆显,举朝莫二。荷国士之遇者,
当须国士报之,岂容主上失德,不能死谏,反因众叛,躬行杀虐,诛及子孙,傍
立支庶,擅自尊崇,欲规篡夺,污辱妃后,枉害无辜?不追诸葛瞻之忠诚,乃为
霍禹之恶逆。天地所不容,人神所莫佑。拥逼良善,将欲何之!今若速来归我,
尚可得全后嗣。”化及默然,俯视良久,乃嗔目大言曰:“共你论相杀事,何须
作书语邪?”密谓从者曰:“化及庸懦如此,忽欲图为帝王,斯乃赵高、圣公之
流,吾当折杖驱之耳。”化及盛修攻具,以逼黎阳仓城,密领轻骑五百驰赴之。
仓城兵又出相应,焚其攻具,经夜火不灭。密知化及粮且尽,因伪与和,以敝其
众。化及不之悟,大喜,恣其兵食,冀密馈之。会密下有人获罪,亡投化及,具
言密情,化及大怒。其食又尽,乃渡永济渠,与密战于童山之下,自辰达酉。密
为流矢所中,顿于汲县。化及掠汲郡,北趣魏县,其将陈智略、张童仁等所部兵
归于密者,前后相继。初,化及以辎重留于东郡,遣其所署刑部尚书王轨守之。
至是,轨举郡降密,以轨为滑州总管。密引兵而西,遣记室参军李俭朝于东都,
执杀炀帝人于弘达以献越王侗。侗以俭为司农少卿,使之反命,召密入朝。密至
温县,闻世充已杀元文都、卢楚等,乃归金墉。
世充既得擅权,乃厚赐将士,缮治器械,人心渐锐。然密兵少衣,世充乏食,
乃请交易。密初难之,邴元真等各求私利,递来劝密,密遂许焉。初,东都绝粮,
人归密者,日有数百。至此,得食,而降人益少,密方悔而止。密虽据仓,无府
库,兵数战不获赏,又厚抚初附之兵,于是众心渐怨。时遣邴元真守兴洛仓。元
真起自微贱,性又贪鄙,宇文温疾之,每谓密曰:“不杀元真,公难未已。”密
不答,而元真知之,阴谋叛密。扬庆闻而告密,密固疑焉。会世充悉众来决战,
密留王伯当守金墉,自引精兵就偃师,北阻邙山以待之。世充军至,令数百骑渡
御河,密遣裴行俨率众逆之。会日暮,暂交而退,行俨、孙长乐、程<齿尧>金等
骁将十数人皆遇重创,密甚恶之。世充夜潜济师,诘朝而阵,密方觉之,狼狈出
战,于是败绩,与万余人驰向洛口。世充夜围偃师,守将郑颋为其部下所翻,以
城降世充。密将入洛口仓城,元真已遣人潜引世充矣。密阴知之而不发其事,因
与众谋,待世充之兵半济洛水,然后击之。及世充军至,密候骑不时觉,比将出
战,世充军悉已济矣。密自度不能支,引骑而遁。元真竟以城降于世充。
密众渐离,将如黎阳。人或谓密曰:“杀翟让之际,徐世积几至于死。今创
犹未复,其心安可保乎?”密乃止。时王伯当弃金墉,保河阳,密以轻骑自武牢
渡河以归之,谓伯当曰:“兵败矣!久苦诸君,我今自刎,请以谢众。”众皆泣,
莫能仰视。密复曰:“诸君幸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愧无功,诸君必保富
贵。”其府掾柳燮对曰:“昔盆子归汉,尚食均输,明公与长安宗族有畴昔之遇,
虽不陪起义,然而阻东都,断隋归路,使唐国不战而据京师,此亦公之功也。”
众咸曰:“然。”密遂归大唐,封邢国公,拜光禄卿。
河东裴仁基,字德本。祖伯凤,周汾州刺史。父定,上仪同。仁基少骁武,
便弓马。开皇初,为亲卫。平陈之役,先登陷阵,拜仪同,赐物千段。以本官领
汉王谅府亲信。炀帝嗣位,谅举兵作乱,仁基苦谏。谅大怒,囚之于狱。及谅败,
帝嘉之,超拜护军。数岁,改授武贲郎将,从将军李景讨叛蛮向思多于黔安,以
功进位银青光禄大夫,赐奴婢百口,绢五百匹。击吐谷浑于张掖,破之,加授金
紫光禄大夫。斩获寇掠靺鞨,拜左光禄大夫。从征高丽,进位光禄大夫。
帝幸江都,李密据洛口,令仁基为河南道讨捕大使,据武牢以拒密。及荥阳
通守张须陀为密所杀,仁基悉收其众,每与密战,多所斩获。时隋大乱,有功者
不录。仁基见强寇在前,士卒劳敝,所得军资,即用分赏。监军御史萧怀静每抑
止之,众咸怨怒。怀静又阴持仁基长短,欲有所奏劾。仁基惧,遂杀怀静,以其
众归密。密以为河东郡公。其子行俨,骁勇善战,密复以为绛郡公,甚相委昵。
王世充以东都食尽,悉众诣偃师,与密决战。密问计于诸将,仁基对曰:“世充
尽锐而至,洛下必虚,可分兵守其要路,令不得东。简精兵三万,傍河西出,以
逼东都。世充却还,我且按甲,世充重出,我又逼之。如此则此有余力,彼劳奔
命,兵法所谓‘彼出我归,彼归我出,数战以疲之,多方以误之’者也。”密曰:
“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东都兵马有三不可当:器械精,一也;决计而来,二也;
食尽求断,三也。我按甲蓄力,以观其敝,彼求断不得,欲走无路,不过十日,
世充之首可悬于麾下。”单雄信等诸将轻世充,皆请战,仁基苦争不得。密难违
诸将之言,战遂大败,仁基为世充所虏。世充以其父子并骁锐,深礼之,以兄女
妻行俨。及僣尊号,署仁基为礼部尚书,行俨为左辅大将军。行俨每有攻战,所
当皆披靡,号为“万人敌”。世充惮其威名,颇加猜防。仁基知其意,不自安,
遂与世充所署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尚食直长陈谦、秘书丞崔德本等谋反,令陈谦
于上食之际,持匕首以劫世充,行俨以兵应于阶下,指麾事定,然后出越王侗以
辅之。事临发,将军张童仁知其谋而告之,俱为世充所杀。
史臣曰:古先帝王之兴也,非夫至德深仁格于天地,有丰功博利,弘济艰难,
不然,则其道无由矣。自周邦不竞,隋运将隆,武元、高祖并着大功于王室,平
南国,摧东夏,总百揆,定三方,然后变讴歌,迁宝鼎。于时匈奴骄倨,勾吴不
朝,既争长于黄池,亦饮马于清渭。高祖内绥外御,日不暇给,委心膂于俊杰,
寄折冲于爪牙,文武争驰,群策毕举。服猾夏之虏,扫黄旗之寇,峻五岳以作镇,
环四海以为池,厚泽被于域中,余威震于殊俗。炀帝蒙故业,践丕基,阻伊、洛
而固崤、函,跨两都而总万国。矜历数之在己,忽王业之艰难,不务以道恤人,
将以申威海外。运拒谏之智,骋饰非之辩,耻辙迹之未远,忘德义之不修。于是
凿通渠,开驰道,树以柳杞,隐以金槌。西出玉门,东逾碣石,堑山堙谷,浮河
达海。民力凋尽,徭戍无期,率土之心,鸟惊鱼溃。方西规奄蔡,南讨流求,视
总八狄之师,屡践三韩之域。自以威行万物,顾指无违,又躬为长君,功高曩列,
宠不假于外戚,权不逮于群下,足以轥轹轩、唐,奄吞周、汉,子孙万代,人
莫能窥,振古以来,一君则已。遂乃外疏猛士,内忌忠良,耻有盗窃之声,恶闻
丧乱之事。出师命将,不料众寡,兵少力屈者,以畏懦受显诛,谒诚克胜者,以
功高蒙隐戮。或毙锋刃之下,或殒鸩毒之中。赏不可以有功求,刑不可以无罪免,
畏首畏尾,进退维谷。彼山东之群盗,多出厮役之中,无尺土之资,十家之产,
岂有陈涉亡秦之志,张角乱汉之谋哉!皆苦于上欲无厌,下不堪命,饥寒交切,
救死萑蒲。莫识旌旗什伍之容,安知行师用兵之势!但人自为战,众怒难犯,故
攻无完城,野无横阵,星离棋布,以千百数。豪杰因其机以动之,乘其势而用之,
虽有勇敢之士,明智之将,连踵复没,莫之能御。炀帝魂气慑,望绝两京,谋
窜身于江湖,袭永嘉之旧迹。既而祸生毂下,衅起舟中,思早告而莫追,唯请死
而获可。身弃南巢之野,首悬白旗之上,子孙剿绝,宗庙为墟。
夫以开皇之初,比于大业之盛,度土地之广狭,料户口之众寡,算甲兵之多
少,校仓廪之虚实,九鼎之譬鸿毛,未喻轻重,培塿之方嵩岱,曾何等级!论
地险则辽隧未拟于长江,语人谋则勾丽不侔于陈国。高祖扫江南以清六合,炀帝
事辽东而丧天下。其故何哉?所为之迹同,所用之心异也。高祖北却强胡,南并
百越,十有余载,戎车屡动,民亦劳止,不为无事。然其动也,思以安之,其劳
也,思以逸之。是以民致时雍,师无怨讟,诚在于爱利,故其兴也勃焉。炀帝嗣
承平之基,守已安之业,肆其淫放,虐用其民,视亿兆如草芥,顾群臣如寇雠,
劳近以事远,求名而丧实。兵缠魏阙,阽危弗图,围解雁门,慢游不息。天夺之
魄,人益其灾,群盗并兴,百殃俱起,自绝民神之望,故其亡也忽焉。讯之古老,
考其行事,此高祖之所由兴,而炀帝之所以灭者也,可不谓然乎!其隋之得失存
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
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
玄感宰相之子,荷国重恩,君之失德,当竭股肱。未议致身,先图问鼎,遂
假伊、霍之事,将肆莽、卓之心。人神同疾,败不旋踵,兄弟就菹醢之诛,先人
受焚如之酷,不亦甚乎!李密遭会风云,夺其鳞翼,思封函谷,将割鸿沟。期月
之间,众数十万,破化及,摧世充,声动四方,威行万里。虽运乖天眷,事屈兴
王,而义协人谋,雄名克振,壮矣!然志性轻狡,终致颠覆,其度长挈大,抑陈、
项之季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