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书名: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辑
(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
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
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
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挣了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
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
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妻,
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
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
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顾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
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名叫做张稍,不是个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
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
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
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
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
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湾湾曲曲,
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
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
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
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
船。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
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
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
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
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
“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
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
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
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
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
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
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
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
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
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
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
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
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
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
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
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紥起身,扯
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
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
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
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
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
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
人论此事,咏诗四句: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假使张稍心地正,山
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
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
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
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
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
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
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
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
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
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
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
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
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
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
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
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
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
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
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
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
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
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
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
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
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
莫一月有馀,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
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
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
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
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
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
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
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
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
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
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
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
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男自励无才无能,
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
必挂念!勤公看毕,呆了半响,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
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
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
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
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
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
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林公回去
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
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
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
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
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
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
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
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
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
林公见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
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
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
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
古道,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
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
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
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
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
“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
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
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
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
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
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
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
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有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
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
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来说亲事。潮音拗爹妈不过,心
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
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
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
事,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
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
妇。”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
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
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
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
之期,只说内侄做朝,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
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
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务家三舍人。自说亲以至纳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
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那里疑心!吉期将到,梁大伯假
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
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装扮了,教女儿换
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闺门,不知路径。行
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取亲的人众,中途等候,摆列轿
前,吹打而来。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那里管他,
只顾催趱轿夫飞走。到一个去处,忽然阴云四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
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
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未知性命如何,已见亡
魂丧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
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
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什么!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新的没了
新人,好没兴头,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息了一半。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
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
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且说林公正闭着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两乘轿子,
依旧抬转,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是甚么
缘故,“莫非女孩儿不从,在轿里又弄出什么把戏?”心头犹如几百个榔捶打着,
急问其故。梁氏在轿中哭将出来,哽哽咽咽,一字也说不出。众人将中途遇虎之
事,叙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
罢。如今断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知道;一面聚集庄
客,准备猎具,专等天明,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闺女,口口声声恨大虫。
话分两头,却说勤自励自从应募投军,从征安南,力战有功,都督哥舒翰用
为帐下虞侯,解所佩宝剑赐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后,吐番入寇,勤自励又随哥
舒翰调兵征讨。平定之后,朝廷拜哥舒翰为大元帅,率领本部将校,雄军十万,
镇守潼关。勤自励以两次军功,那时已做到都指挥之职。何期安禄反乱,杀到潼
关,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敌不住,开关纳降。勤自励孤掌难鸣,弃其部下,只身
挟剑而逃,一路辛苦不题。事有凑巧,恰好林公嫁女这一晚,勤自励回到家中,
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方才
认得是儿子。去时虽然长大,还没这般雄伟,又添上一嘴胡须,边塞风俗,容颜
都改变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十年,音
信全无?多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做爹妈的眼泪俱枯了!”勤婆道:“莫
说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还好,不见得媳妇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
妇怎么说?”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后,丈人就要将媳妇别许人家,是你爹爹
不肯,勉强留了三年。以后媳妇闻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个年头,
也难怪他,刚刚是今晚出门嫁人。”勤自励听说,眉根倒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
叫道:“那个鸟百姓敢讨勤自励的老婆?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
狠狠的仗剑出门。爹妈从小管他不下的,今日那里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着两
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无未保。
却说勤自励自小认得丈人林公家里,打这条路迎将上去。走了多时,将近黄
昏,遇了一阵大雨,衣服都沾湿了。记得这地方唤做大树坡,有一株古树,约莫
十来围大,中间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边,捱身入内,甚是宽转。
那雨虽然大,落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却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勤自
励想道:“索性等着过了这阵风走罢。”又道:“这风有些妖气,好古怪!”舒
着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刮喇的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
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
收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那呻吟的却是个女子。勤
自励扶起,细叩来历。那女子半晌方言,说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
励记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问道:“你可有丈夫么?”潮音道:“丈夫勤自
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只为他十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奴改适他
姓,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
中路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火光之下,看见个黄斑吊睛白额虎,冲人
而来,径向轿中,将奴衔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损伤。官人不知尊姓何
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报。”勤自励道:“则小生便是勤自励,
先征安南,又征吐番,后来又随哥舒元帅镇守潼关,适才回家。听说你家中将你
嫁人,在于今晚,以此仗剑而来,欲剿那些败坏纲常之辈。何期于此相遇,这是
天遣大虫送还与我,省得我勤自励舞刀轮剑,乃是万千之幸!”潮音道:“官人
虽如此说,奴家未曾过门,不识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岂敢轻信?官人还是
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识认女婿,也不负奴家数年苦守之志。”勤自励道:“你家
老禽兽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则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
中,先参见了舅姑,然后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说罢,不管
潮音肯不肯,把他负于背上,左手向后拦住他的金莲,右手仗剑,跳着烂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
白额虎。那两个红灯,虎之睛光也。勤自励猛然想着十年之前,曾在此处破开槛
阱,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
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大虫,谢送媳妇了!”那虎大啸一声,
跳而藏影。后人论起那虎报恩事,以为奇谈,多有题咏。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
诗曰:
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
再说勤公、勤婆在家悬悬而望,听得脚步响,忙点灯出来看时,只见儿子勤
自励背上负了一个人,来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妈,则教你今夜认得媳
妇。”勤公、勤婆见是个美貌女子,细叩来历,方知大虫报恩送亲一段奇事。双
双举手加额,连称惭愧。勤婆遂将媳妇扶到房中,粥汤将息。次早差人去林亲家
处报信。
却说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领庄客,绕山寻绰了一遍,不见动静。叹口气,只
得回家。忽见勤公遣人报喜,说夜来儿子已回,大虫衔来送还他家。那里肯信?
“我晓得,这是勤亲家晓得女孩儿被虎衔去,故造此话来奚落我。”妈妈梁氏道:
“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收着。过了一日,野猫
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
巧事!况且虎是个大畜生,最有灵性。我又闻得一个故事:昔时有个书生,住在
孤村,夜间听得门外声响,看时,窗棂里伸一只虎掌进来,掌有竹刺甚大。书生
悟其来意,拔出其刺。明晚,虎衔一羊来谢。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
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
晓。”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当日林公来到勤家,勤公出迎,分宾而坐。细述夜来之情。林公满面羞惭,
谢罪不已,求见贤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励初时不肯认丈人,被爹娘先劝了多时,
又碍浑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来相见,气忿忿的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勤公教
勤婆将媳妇装扮起来,却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出于意外,犹如梦中相逢,欢
喜无限。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李承
务家已知勤自励回来,自没话说。后来郭、李二元帅恢复长安,肃宗皇帝登极,
清查文武官员。肃宗自为太子时,曾闻勤自励征讨之功,今番贼党簿籍中,没有
他名字,嘉其未曾从贼,再起为亲军都指挥使。累征安庆绪、史思明有功。年老
致仕,夫妻偕老。有诗为证: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亲。奉劝人行方便
事,得饶人处且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