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蜀书八
书名:裴注三国志 作者:裴松之注
◎许麋孙简伊秦传第八
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少与从弟劭俱知名,并有人伦臧否之称,而私情
不协。劭为郡功曹,排摈靖不得齿叙,以马磨自给。颍川刘翊为汝南太守,乃举
靖计吏,察孝廉,除尚书郎,典选举。灵帝崩,董卓秉政,以汉阳周毖为吏部尚
书,与靖共谋议,进退天下之士,沙汰秽浊,显拔幽滞。进用颍川荀爽、韩融、
陈纪等为公、卿、郡守,拜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颍川张咨
为南阳太守,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郡张邈为陈留太守,而迁靖巴郡太守,不
就,补御史中丞。馥等到官,各举兵还向京都,欲以诛卓。卓怒毖曰:“诸君言
当拔用善士,卓从君计,不欲违天下人心。而诸君所用人,至官之日,还来相图。
卓何用相负!”叱毖令出,於外斩之。靖从兄陈相玚,又与伷合规,靖惧诛,奔
伷。【蜀记云:靖后自表曰:“党贼求生,情所不忍;守官自危,死不成义。窃
念古人当难诡常,权以济其道。”】伷卒,依扬州刺史陈祎。祎死,吴郡都尉许
贡、会稽太守王朗素与靖有旧,故往保焉。靖收恤亲里,经纪振赡,出於仁厚。
孙策东渡江,皆走交州以避其难,靖身坐岸边,先载附从,疏亲悉发,乃从
后去,当时见者莫不叹息。既至交址,交址太守士燮厚加敬待。陈国袁徽以寄寓
交州,徽与尚书令荀彧书曰:“许文休英才伟士,智略足以计事。自流宕已来,
与群士相随,每有患急,常先人后己,与九族中外同其饥寒。其纪纲同类,仁恕
恻隐,皆有效事,不能复一二陈之耳。”钜鹿张翔【万机论云:翔字元凤。】衔
王命使交部,乘势募靖,欲与誓要,靖拒而不许。靖与曹公书曰:
世路戎夷,祸乱遂合,驽怯偷生,自窜蛮貊,成阔十年,吉凶礼废。昔在会
稽,得所贻书,辞旨款密,久要不忘。迫於袁术方命圮族,扇动群逆,津涂四塞,
虽县心北风,欲行靡由。正礼师退,术兵前进,会稽倾覆,景兴失据,三江五湖,
皆为虏庭。临时困厄,无所控告。便与袁沛、邓子孝等浮涉沧海,南至交州。经
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漂薄风波,绝粮茹草,饥殍荐臻,
死者大半。既济南海,与领守儿孝德相见,知足下忠义奋发,整饬元戎,西迎大
驾,巡省中岳。承此休问,且悲且憙,即与袁沛及徐元贤复共严装,欲北上荆州。
会苍梧诸县夷、越蜂起,州府倾覆,道路阻绝,元贤被害,老弱并杀。靖寻循渚
岸五千馀里,复遇疾疠,伯母陨命,并及群从,自诸妻子,一时略尽。复相扶侍,
前到此郡,计为兵害及病亡者,十遗一二。生民之艰,辛苦之甚,岂可具陈哉!
【臣松之以为孔子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盖贵其识见安危,去就得所也。
许靖羁客会稽,闾阎之士,孙策之来,於靖何为?而乃泛万里之海,入疫疠之乡,
致使尊弱涂炭,百罹备经,可谓自贻矣。谋臣若斯,难以言智。孰若安时处顺,
端拱吴、越,与张昭、张纮之俦同保元吉者哉?】惧卒颠仆,永为亡虏,忧瘁惨
惨,忘寝与食。欲附奉朝贡使,自获济通,归死阙庭,而荆州水陆无津,交部驿
使断绝。欲上益州,复有峻防,故官长吏,一不得入。前令交址太守士威彦,深
相分讬於益州兄弟,又靖亦自与书,辛苦恳恻,而复寂寞,未有报应。虽仰瞻光
灵,延颈企踵,何由假翼自致哉?
知圣主允明,显授足下专征之任,凡诸逆节,多所诛讨,想力竞者一心,顺
从者同规矣。又张子云昔在京师,志匡王室,今虽临荒域,不得参与本朝,亦国
家之藩镇,足下之外援也。【子云名津,南阳人,为交州刺史。见吴志。】若荆、
楚平和,王泽南至,足下忽有声命於子云,勤见保属,令得假途由荆州出,不然,
当复相绍介於益州兄弟,使相纳受。倘天假其年,人缓其祸,得归死国家,解逋
逃之负,泯躯九泉,将复何恨!若时有险易,事有利钝,人命无常,陨没不达者,
则永衔罪责,入於裔土矣。
昔营邱翼周,杖钺专征,博陆佐汉,虎贲警跸。汉书霍光传曰:“光出都肄
郎羽林,道上称警跸。”未详虎贲所出也。】今日足下扶危持倾,为国柱石,秉
师望之任,兼霍光之重。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足下
者也。夫爵高者忧深,禄厚者责重,足下据爵高之任,当责重之地,言出於口,
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
乱。国家安危,在於足下;百姓之命,县於执事。自华及夷,颙颙注望。足下任
此,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弃忘旧恶,宽和群司,审量五材,为
官择人?苟得其人,虽雠必举;苟非其人,虽亲不授。以宁社稷,以济下民,事
立功成,则系音於管弦,勒勋於金石,愿君勉之!为国自重,为民自爱。”翔恨
靖之不自纳,搜索靖所寄书疏,尽投之于水。
后刘璋遂使使招靖,靖来入蜀。璋以靖为巴郡、广汉太守。南阳宋仲子於荆
州与蜀郡太守王商书曰:“文休倜傥瑰玮,有当世之具,足下当以为指南。”
【益州耆旧传曰:商字文表,广汉人,以才学称,声问着於州里。刘璋辟为治中
从事。是时王涂隔绝,州之牧伯犹七国之诸侯也,而璋懦弱多疑,不能党信大臣。
商奏记谏璋,璋颇感悟。初,韩遂与马腾作乱关中,数与璋父焉交通信,至腾子
超复与璋相闻,有连蜀之意。商谓璋曰:“超勇而不仁,见得不思义,不可以为
唇齿。老子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今之益部,士美民丰,宝物所出,
斯乃狡夫所欲倾覆,超等所以西望也。若引而近之,则由养虎,将自遗患矣。”
璋从其言,乃拒绝之。荆州牧刘表及儒者宋忠咸闻其名,遗书与商叙致殷勤。许
靖号为臧否,至蜀,见商而称之曰:“设使商生於华夏,虽王景兴无以加也。”
璋以商为蜀郡太守。成都禽坚有至孝之行,商表其墓,追赠孝廉。又与严君平、
李弘立祠作铭,以旌先贤。修学广农,百姓便之。在郡十载,卒於官,许靖代之。】
建安十六年,转在蜀郡。【山阳公载记曰:建安十七年,汉立皇子熙为济阴王,
懿为山阳王,敦为东海王。靖闻之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
固与之’。其孟德之谓乎!”】十九年,先主克蜀,以靖为左将军长史。先主为
汉中王,靖为太傅。及即尊号,策靖曰:“朕获奉洪业,君临万国,夙宵惶惶,
惧不能绥。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其敬敷五教,在宽。君其勖哉!秉
德无怠,称朕意焉。”
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丞相诸葛亮皆为之拜。章
武二年卒。子钦,先靖夭没。钦子游,景耀中为尚书。始靖兄事颍川陈纪,与陈
郡袁涣、平原华歆、东海王朗等亲善,歆、朗及纪子群,魏初为公辅大臣,咸与
靖书,申陈旧好,情义款至,文多故不载。【魏略:王朗与文休书曰:“文休足
下:消息平安,甚善甚善。岂意脱别三十馀年而无相见之缘乎!诗人比一日之别
於岁月,岂况悠悠历累纪之年者哉!自与子别,若没而复浮,若绝而复连者数矣。
而今而后,居升平之京师,攀附於飞龙之圣主;侪辈略尽,幸得老与足下并为遗
种之叟,而相去数千里,加有邅蹇之隔,时闻消息於风声,讬旧情於思想,眇眇
异处,与异世无以异也。往者随军到荆州,见邓子孝、桓元将,粗闻足下动静,
云夫子既在益州,执职领郡,德素规矩,老而不堕。是时侍宿武皇帝於江陵刘景
升听事之上,共道足下於通夜,拳拳饥渴,诚无已也。自天子在东宫,及即位之
后,每会群贤,论天下髦隽之见在者,岂独人尽易为英,士鲜易取最,故乃猥以
原壤之朽质,感夫子之情听;每叙足下,以为谋首,岂其注意,乃复过於前世,
书曰‘人惟求旧’,易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刘将军之与大魏,兼而两之,
总此二义。前世邂逅,以同为睽,非武皇帝之旨;顷者蹉跌,其泰而否,亦非足
下之意也。深思书、易之义,利结分於宿好,故遣降者送吴所献致名马、貂、罽,
得因无嫌。道初开通,展叙旧情,以达声问。久阔情慉,非夫笔墨所能写陈,
亦想足下同其志念。今者,亲生男女凡有几人?年并几何?仆连失一男一女,今
有二男:大儿名肃,年二十九,生於会稽;小儿裁岁馀。临书怆悢,有怀缅然。”
又曰:“过闻‘受终於文祖’之言於尚书。又闻‘历数在躬,允执其中’之文於
论语。岂自意得於老耄之齿,正值天命受於圣主之会,亲见三让之弘辞,观众瑞
之总集,睹升堂穆穆之盛礼,瞻燔燎焜曜之青烟;于时忽自以为处唐、虞之运,
际於紫微之天庭也。徒慨不得携子之手,共列於廿有二子之数,以听有唐‘钦哉’
之命也。子虽在裔土,想亦极目而回望,侧耳而遐听,延颈而鹤立也。昔汝南陈
公初拜,不依故常,让上卿於李元礼。以此推之,吾宜退身以避子位也。苟得避
子以窃让名,然后缓带委质,游谈於平、勃之间,与子共陈往时避地之艰辛,乐
酒酣宴,高谈大噱,亦足遗忧而忘老。捉笔陈情,随以喜笑。”又曰:“前夏有
书而未达,今重有书,而并致前问。皇帝既深悼刘将军之早世,又愍其孤之不易,
又惜使足下孔明等士人气类之徒,遂沈溺於羌夷异种之间,永与华夏乖绝,而无
朝聘中国之期缘,瞻睎故土桑梓之望也,故复运慈念而劳仁心,重下明诏以发
德音,申敕朗等,使重为书与足下等。以足下聪明,揆殷勤之圣意,亦足悟海岱
之所常在,知百川之所宜注矣。昔伊尹去夏而就殷,陈平违楚而归汉,犹曜德於
阿衡,着功於宰相。若足下能弼人之遗孤,定人之犹豫,去非常之伪号,事受命
之大魏,客主兼不世之荣名,上下蒙不朽之常耀,功与事并,声与勋着,考其绩
效,足以超越伊、吕矣。既承诏【直】旨,且服旧之情,情不能已。若不言足下
之所能,陈足下之所见,则无以宣明诏命,弘光大之恩,叙宿昔梦想之思。若天
启众心,子导蜀意,诚此意有携手之期。若险路未夷,子谋不从,则惧声问或否,
复面何由!前后二书,言每及斯,希不切然有动於怀。足下周游江湖,以暨南海,
历观夷俗,可谓遍矣;想子之心,结思华夏,可谓深矣。为身择居,犹愿中土;
为主择【居】安,岂可以不系意於京师,而持疑於荒裔乎?详思愚言,速示还报
也。”】
麋竺字子仲,东海朐人也。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搜神记曰:
竺尝从洛归,未达家数十里,路傍见一妇人,从竺求寄载。行可数里,妇谢去,
谓竺曰:“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麋竺家,感君见载,故以相语。”竺因私请之,
妇曰:“不可得不烧。如此,君可驰去,我当缓行,日中火当发。”竺乃还家,
遽出财物,日中而火大发。】后徐州牧陶谦辟为别驾从事。谦卒,竺奉谦遗命,
迎先主於小沛。建安元年,吕布乘先主之出拒袁术,袭下邳,虏先主妻子。先主
转军广陵海西,竺於是进妹於先主为夫人,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于时
困匮,赖此复振。后曹公表竺领嬴郡太守,【曹公集载公表曰:“泰山郡界广远,
旧多轻悍,权时之宜,可分五县为嬴郡,拣选清廉以为守将。偏将军麋竺,素履
忠贞,文武昭烈,请以竺领嬴郡太守,抚慰吏民。”】竺弟芳为彭城相,皆去官,
随先主周旋。先主将适荆州,遣竺先与刘表相闻,以竺为左将军从事中郎。益州
既平,拜为安汉将军,班在军师将军之右。竺雍容敦雅,而干翮非所长。是以待
之以上宾之礼,未尝有所统御。然赏赐优宠,无与为比。
芳为南郡太守,与关羽共事,而私好携贰,叛迎孙权,羽因覆败。竺面缚请
罪,先主慰谕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竺惭恚发病,岁馀卒。子威,官至虎
贲中郎将。威子照,虎骑监。自竺至照,皆便弓马,善射御云。
孙乾字公佑,北海人也。先主领徐州,辟为从事,【郑玄传云:玄荐乾於州。
乾被辟命,玄所举也。】后随从周旋。先主之背曹公,遣乾自结袁绍,将适荆州,
乾又与麋竺俱使刘表,皆如意指。后表与袁尚书,说其兄弟分争之变,曰:“每
与刘左将军、孙公佑共论此事,未尝不痛心入骨,相为悲伤也。”其见重如此。
先主定益州,乾自从事中郎为秉忠将军,见礼次麋竺,与简雍同等。顷之,卒。
简雍字宪和,涿郡人也。少与先主有旧,随从周旋。先主至荆州,雍与麋竺、
孙乾同为从事中郎,常为谈客,往来使命。先主入益州,刘璋见雍,甚爱之。后
先主围成都,遣雍往说璋,璋遂与雍同舆而载,出城归命。先主拜雍为昭德将军。
优游风议,性简傲跌宕,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适;诸葛亮
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於人家索得
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
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
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雍之滑稽,皆此类也。【或曰:雍本姓耿,
幽州人语谓耿为简,遂随音变之。】
伊籍字机伯,山阳人。少依邑人镇南将军刘表。先主之在荆州,籍常往来自
讬。表卒,遂随先主南渡江,从入益州。益州既定,以籍为左将军从事中郎,见
待亚於简雍、孙乾等。遣东使於吴,孙权闻其才辩,欲逆折以辞。籍适入拜,权
曰:“劳事无道之君乎?”籍既对曰:“一拜一起,未足为劳。”籍之机捷,类
皆如此,权甚异之。后迁昭文将军,与诸葛亮、法正、刘巴、李严共造蜀科;蜀
科之制,由此五人焉。
秦宓字子敕,广汉绵竹人也。少有才学,州郡辟命,辄称疾不往。奏记州牧
刘焉,荐儒士任定祖曰:“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罗、子奇以童冠而立
功,故书美黄发,而易称颜渊,固知选士用能,不拘长幼,明矣。乃者以来,海
内察举,率多英隽而遗旧齿,众论不齐,异同相半,此乃承平之翔步,非乱世之
急务也。夫欲救危抚乱,修己以安人,则宜卓荦超伦,与时殊趣,震惊邻国,骇
动四方,上当天心,下合人意;天人既和,内省不疚,虽遭凶乱,何忧何惧!昔
楚叶公好龙,神龙下之,好伪彻天,何况於真?今处士任安,仁义直道,流名四
远,如令见察,则一州斯服。昔汤举伊尹,不仁者远,何武贡二龚,双名竹帛,
故贪寻常之高而忽万仞之嵩,乐面前之饰而忘天下之誉,斯诚往古之所重慎也。
甫欲凿石索玉,剖蚌求珠,今乃随、和炳然,有如皎日,复何疑哉!诚知昼不操
烛,日有馀光,但愚情区区,贪陈所见。”【益部耆旧传曰:安,广汉人。少事
聘士杨厚,究极图籍,游览京师,还家讲授,与董扶俱以学行齐声。郡请功曹,
州辟治中别驾,终不久居。举孝廉茂才,太尉载辟,除博士,公车徵,皆称疾不
就。州牧刘焉表荐安味精道度,厉节高邈,揆其器量,国之元宝,宜处弼疑之辅,
以消非常之咎。玄纁之礼,所宜招命。王涂隔塞,遂无聘命。年七十九,建安七
年卒,门人慕仰,为立碑铭。后丞相亮问秦宓以安所长,宓曰:“记人之善,忘
人之过。”】
刘璋时,宓同郡王商为治中从事,与宓书曰:“贫贱困苦,亦何时可以终身!
卞和衒玉以耀世,宜一来,与州尊相见。”宓答书曰:“昔尧优许由,非不弘也,
洗其两耳;楚聘庄周,非不广也,执竿不顾。易曰‘确乎其不可拔’,夫何衒之
有?且以国君之贤,子为良辅,不以是时建萧、张之策,未足为智也。仆得曝背
乎陇亩之中,诵颜氏之箪瓢,咏原宪之蓬户,时翱翔於林泽,与沮、溺之等俦,
听玄猿之悲吟,察鹤鸣於九皋,安身为乐,无忧为福,处空虚之名,居不灵之龟,
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斯乃仆得志之秋也,何困苦之戚焉!”后商为严君平、李
弘立祠,宓与书曰:“疾病伏匿,甫知足下为严、李立祠,可谓厚党勤类者也。
观严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山岳不移,使扬子不叹,固自昭明。如李仲
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沦,其无虎豹之文故也,可谓攀龙附凤者矣。如扬子云潜心
着述,有补於世,泥蟠不滓,行参圣师,于今海内,谈咏厥辞。邦有斯人,以耀
四远,怪子替兹,不立祠堂。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於
是蜀学比於齐、鲁。故地里志曰:‘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汉家得士,盛
於其世;仲舒之徒,不达封禅,相如制其礼。夫能制礼造乐,移风易俗,非礼所
秩有益於世者乎!虽有王孙之累,犹孔子大齐桓之霸,公羊贤叔术之让。仆亦善
长卿之化,宜立祠堂,速定其铭。”
先是,李权从宓借战国策,宓曰:“战国从横,用之何为?”权曰:“仲尼、
严平,会聚众书,以成春秋、指归之文,故海以合流为大,君子以博识为弘。”
宓报曰:“书非史记周图,仲尼不采;道非虚无自然,严平不演。海以受淤,岁
一荡清;君子博识,非礼不视。今战国反覆仪、秦之术,杀人自生,亡人自存,
经之所疾。故孔子发愤作春秋,大乎居正,复制孝经,广陈德行。杜渐防萌,预
有所抑,是以老氏绝祸於未萌,岂不信邪!成汤大圣,睹野鱼而有猎逐之失,定
公贤者,见女乐而弃朝事,【臣松之案:书传鲁定公无善可称。宓谓之贤者,浅
学所未达也。】若此辈类,焉可胜陈。道家法曰:‘不见所欲,使心不乱。’是
故天地贞观,日月贞明;其直如矢,君子所履。洪范记灾,发於言貌,何战国之
谲权乎哉!”
或谓宓曰:“足下欲自比於巢、许、四皓,何故扬文藻见瑰颖乎?”宓答曰:
“仆文不能尽言,言不能尽意,何文藻之有扬乎!昔孔子三见哀公,言成七卷,
事盖有不可嘿嘿也。【刘向七略曰: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礼。
臣松之案:中经部有孔子三朝八卷,一卷目录,馀者所谓七篇。】接舆行且歌,
论家以光篇;渔父咏沧浪,贤者以耀章。此二人者,非有欲於时者也。夫虎生而
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采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盖河、洛由文兴,六经由
文起,君子懿文德,采藻其何伤!以仆之愚,犹耻革子成之误,况贤於己者乎!”
【臣松之案:今论语作棘子成。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屈於子
贡之言,故谓之误也。】
先主既定益州,广汉太守夏侯纂请宓为师友祭酒,领五官掾,称曰仲父。宓
称疾,卧在第舍,纂将功曹古朴、主簿王普,厨膳即宓第宴谈,宓卧如故。纂问
朴曰:“至於贵州养生之具,实绝馀州矣,不知士人何如馀州也?”朴对曰:
“乃自先汉以来,其爵位者或不如馀州耳,至於着作为世师式,不负於馀州也。
严君平见黄、老作指归,扬雄见易作太玄,见论语作法言,司马相如为武帝制封
禅之文,于今天下所共闻也。”纂曰:“仲父何如?”宓以簿击颊,【簿,手版
也。】曰:“愿明府勿以仲父之言假於小草,民请为明府陈其本纪。蜀有汶阜之
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河图括地象曰:岷山之
地,上为东井络,帝以会昌,神以建福,上为天井。左思蜀都赋曰:远则岷山之
精,上为井络,天地运期而会昌,景福【肹】肸蚃而兴作。】淮、济四渎,江
为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帝王世纪曰:鲧纳有莘氏女
曰志,是为修己。上山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臆圮胸折,而生
禹於石纽。谯周蜀本纪曰: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也,生於石纽,其地名刳儿坪,见
世帝纪。】昔尧遭洪水,鲧所不治,禹疏江决河,东注于海,为民除害,生民已
来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决政参伐,参伐则益州分野,三皇乘祗
车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蜀记曰:三皇乘祗车出谷口。未详宓所由知为斜谷
也。】此便鄙州之阡陌,明府以雅意论之,何若於天下乎?”於是纂逡巡无以复
答。
益州辟宓为从事祭酒。先主既称尊号,将东征吴,宓陈天时必无其利,坐下
狱幽闭,然后贷出。建兴二年,丞相亮领益州牧,选宓迎为别驾,寻拜左中郎将、
长水校尉。吴遣使张温来聘,百官皆往饯焉。众人皆集而宓未往,亮累遣使促之,
温曰:“彼何人也?”亮曰:“益州学士也。”及至,温问曰:“君学乎?”宓
曰:“五尺童子皆学,何必小人!”温复问曰:“天有头乎?”宓曰:“有之。”
温曰:“在何方也?”宓曰:“在西方。诗曰:‘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
西方。”温曰:“天有耳乎?”宓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温曰:“天有足乎?”宓曰:“有。诗云:
‘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何以步之?”温曰:“天有姓乎?”宓曰:
“有。”温曰:“何姓?”宓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答曰:“天
子姓刘,故以此知之。”温曰:“日生於东乎?”宓曰:“虽生于东而没於西。”
答问如响,应声而出,於是温大敬服。宓之文辩,皆此类也。迁大司农,四年卒。
初宓见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辨其不然之本。又论皇帝王霸【养】豢龙之
说,甚有通理。谯允南少时数往谘访,纪录其言於春秋然否论,文多故不载。
评曰:许靖夙有名誉,既以笃厚为称,又以人物为意,虽行事举动,未悉允
当,蒋济以为“大较廊庙器”也。【万机论论许子将曰:许文休者,大较廊庙器
也,而子将贬之。若实不贵之,是不明也;诚令知之,盖善人也。】麋竺、孙乾、
简雍、伊籍,皆雍容风议,见礼於世。秦宓始慕肥遯之高,而无若愚之实。然专
对有馀,文藻壮美,可谓一时之才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