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书名:聊斋志异    作者: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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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改创故藩邸为部院衙署。时方鸠工,有木作匠冯明寰直宿其中。
夜方就寝,忽见纹窗半开,月明如昼。遥望短垣上立,一红鸡,注目间,鸡已飞
抢至地。俄一少女,露半身来相窥。冯疑为同辈所私;静听之,众已熟眠。私心
怔忡,窃望其误投也。少间,女果越窗过,径已入怀。冯喜,默不一言。欢毕,
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犹自隐,后遂明告。女曰:“我非误就,敬相投耳。”
两人情日密。既而工满,冯欲归,女已候于旷野。冯所居村,离郡固不甚远,女
遂从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冯始知其非人。迨数月,精神渐减,心益惧,
延师镇驱,卒无少验。一夜,女艳妆来,向冯曰:“世缘俱有定数:当来推不去,
当去亦挽不住。今与子别矣。”遂去。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
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
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
“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
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
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
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
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
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
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
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
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
“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
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
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
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
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
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
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
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
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
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
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
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
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
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
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
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
书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
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
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
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
“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
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
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
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
“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
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
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
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
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
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
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
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
“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
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
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
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
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饮素豪,从
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
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
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
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
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
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
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
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
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
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
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
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
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
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
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
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
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
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读益力。一
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
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
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
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
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
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辩。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
其以此验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
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
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
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
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
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
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
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
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
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处,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
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
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流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
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
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
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
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手应节,
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
名暴着。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
“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
问:“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
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
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
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
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
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
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
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
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
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
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
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
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
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
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
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
呜呼!何怪哉!”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着,将祷诸祠。盛未
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
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
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
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
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
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
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
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
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
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
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
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
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
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
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
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
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
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
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
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
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
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
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
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
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盛大惧,闭
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
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臾,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
也!”举手相揖。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
“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
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
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
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
又求佑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多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
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着,香火相属
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
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佑,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筋斗,
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
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
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
致神意,愿以女下嫁昆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虽固却之,而亦未
敢议婚他姓。迟数年,昆生渐长,委禽于姜氏。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
何得近禁脔!”姜惧,反其仪。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祝
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从与俱往。入一朱
门,楼阁华好。有臾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昆生伏谒,臾命曳起之,赐坐案旁。
少间,婢媪集视,纷纭满侧。臾顾曰:“人言薛郎至矣。”数婢奔去。移时,一
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臾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
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昆生目注十娘,
心爱好之,默然不言。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往也。”
昆生曰:“诺。”趋归告翁。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之,昆生不肯
行。方诮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上堂朝见翁姑,见之皆喜。
即夕合卺,琴瑟甚谐。由此神翁神媪,时降其家。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
见,以故家日兴。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人无敢诟蹴之。惟昆生少年任性,
喜则忌,怒则践毙,不甚爱惜。十娘虽谦驯,但含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
不以十娘故敛抑之。十娘语侵昆生,昆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大丈
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妇,田增
粟,贾增价,亦复不少。今老幼皆已温饱,遂于鸮鸟生翼,欲啄母睛耶!”昆生
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请不如早别,”遂逐十娘,翁媪既闻
之,十娘已去。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昆生盛气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郁冒
不食。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过三日,病寻愈。十娘已自至,夫妻欢好如
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昆生衣履,一委诸母。母一日忿曰:“儿既娶,
仍累媪!人家妇事姑,我家姑事妇!”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
暮问寝,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母无言,惭沮
自哭。昆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十娘执辨不屈。昆生曰:“娶妻
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复出十娘。十娘亦怒,出
门径去。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昆生怒,诣祠责数曰:
“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
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
居室,聊以相报。”言已,负薪殿下,爇火欲举。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父
母闻之,大惧失色。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及明,赍材鸠工,共
为昆生建造,辞之不肯;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
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
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十娘变色,诟昆生。昆生亦转笑生
嗔,恶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自此绝。”遂出门去。薛翁大恐,
杖昆生,请罪于神。幸不祸之,亦寂无音。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
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
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
鱼轩矣。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父母忧皇,不知所处。
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开目,则十娘也。
喜极,跃起曰:“卿何来?”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
而去。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币,
妾亲携而置之矣。适出门,父走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
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媪。媪闻之,不待往
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虐,于是情好益笃。十娘曰:
“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欲留孽根于人世;今已靡他,妾将生子。”
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
由此往来无间。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
娘,十娘笑则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远人则呼
之。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福则至;
“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
有富贾周某,性吝啬。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
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
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众从之。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
注。”众唯唯敬听,各注已。巫视众:“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
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注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债尚
酬二百,况好事耶!”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讦之也。周益
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归,告妻,妻曰:“此巫之诈耳。”巫屡索,卒不与。一日,方昼寝,忽
闻门外如牛喘。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既入,
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周曰:“此必讨募金也。”焚香而祝,愿先纳三
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
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
周亦不言其故。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周闻之,惧,
又送十金,意将以次完结。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少间,
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周惧,即完百
数与之。验之,仍不少动。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
大于碗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地。
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不得已,请教于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
益以二十,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
数步,复返身卧门内。周惧,问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无奈何,如数付
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共十五
人,止遗二人。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
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念汝等
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无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
令先出,以为众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椟。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
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与众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之。众
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纳入。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惭,质衣以盈之。
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
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
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神矣!”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
宿迁人。”话言投契,盟为昆弟,行止与俱。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
余日,疾大渐。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
殂谢异域。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
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如肯携残骸旋故
里,则装资勿计矣。”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
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任家年余方得确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母怜其幼,秀哀涕欲
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殡后,家贫如洗。幸秀聪颖,释服,
入鱼台泮。而佻达喜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母
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母劝令设帐,而
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至临清,
泊舟关外。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
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
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
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
见两人对赌,钱注丰美。置钱几上,即求入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
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
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
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
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客欲赌
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
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
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已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
耳。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里居、姓名,知为建之之子,
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
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
入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
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
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
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
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
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
“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
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
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
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
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
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
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
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
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
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
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
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
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
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
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
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毕,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
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
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
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
“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
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
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
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
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
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以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归,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
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望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
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严森,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
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
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
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蹇,汗流浃踵。
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
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
遂趁舟而去。
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
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
状俱作矣。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
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
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
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
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婉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
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
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
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
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
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
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
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
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
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
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
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
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镪。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
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
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
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
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念,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
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
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
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
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
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
独冀明岁南来,尚须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
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
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
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
其荏弱。探手于怀,接<月函>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
‘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
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
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
“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
交,婚嫁尚未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起急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
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
‘嫁得翟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请
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
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
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
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
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
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祷湖神之庙。端阳后,
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
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
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
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
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媪视女
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
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
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
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
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
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
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
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
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
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
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
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
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买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
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
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
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
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
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
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后三四年,举一子。
一日,涕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入楚。至湖,不知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
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
人,乳阴毕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
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
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
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腆然
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
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
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
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自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
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
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
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躄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
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
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
宫不敢隐,详陈始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流,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
“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
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俱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
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
待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
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
其意,迁于楚。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
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回白抚
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
“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
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瞽曰:“北。”北之。
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
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州佐如其教,果见高
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
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暇时闲步,至第后,
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
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
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
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
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
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
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
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
之。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
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纟。州
佐解袱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
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
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
令,位极人臣。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
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
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
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
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
已时矣。”
○陈云犠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
“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
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
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
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
仪度皆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
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
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
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
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
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
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
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
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
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
“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
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
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
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
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
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
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
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则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
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
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
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
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
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
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
许之。乃携所积而去。
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
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
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
北,遇观辄询,并少踪迹。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
当遣伻来。”
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
未以问也。幸舅出,莫从稽其妄。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
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
告诉坎坷,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
但道其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
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
未明早别,殷殷再嘱。
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
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
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
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
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
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
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
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
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
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
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
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
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
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
“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
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
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
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如?”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
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
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
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
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
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
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
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
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
盛云:“久切悬念。远至栖鹤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
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歔。女
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
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
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
“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
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
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曰:“昔在观中共枕
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
眦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
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
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今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
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
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
腼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
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袱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
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
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
盛司出纳,每纪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
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俗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
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簿田三百亩,幸得云
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
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
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某小字,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又讳败
曰胜,安为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司札吏白事,
误犯;大怒,以研击之,立毙。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问:“何为?”曰:
“‘马子安’来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挥之。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
没。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暴谬之夫,为鬼挪揄,可笑甚
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自镂印章
二:一曰“混帐行子”,一曰“老实泼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诗,名曰:“牛山
四十屁”。款云:“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读其诗。标名已足解颐。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
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
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
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
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
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
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
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
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性颠痴,凡同人咸集
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
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
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
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
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教
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
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
人捽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
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
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
动,牵曳倾踣。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
起。
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
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
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
“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
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
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
顷刻,异馔纷纶。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
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
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
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
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
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
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
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
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
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
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
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厘。媪喜,便问寓所,请
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
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
人,迄无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
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
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
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
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
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
微哂。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曰:“实告君:前舟
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
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
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
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
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
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
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
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
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
示梦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
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
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
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
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
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
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
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搧波,波
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
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
敛资核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
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
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
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
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
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
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
“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
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
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
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
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
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
衣,曰:“君向所着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
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
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袱,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
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
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
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
“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
“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
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
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
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
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佩’,
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
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
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
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
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
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
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佩”。生遂携汉产归,
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
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
来擗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佩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
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
怒征声色。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
大悔。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
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
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
益肆,牛马什物,竞自取去。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呜哭。段
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
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
日不决,惟忿哭自挝。
忽有客入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曰:
“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
栾抚之等诸男。十八岁入泮。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栾齿。怀问母,始知
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
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
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
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平,共谋逐怀。怀知之,曰:“栾不以为栾,段
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
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
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
待予自质审。”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
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
招之来,以所追物尽散给之。
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
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
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观其慷慨激发,
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
眼流眉者忿气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
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脆,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
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
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曰:
“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
及夫归,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资不能取盈,势将难成。其兄恐迟而变悔,
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毛大喜,遂买婢归。毛以情告夫,夫怒,
与兄绝。年余,妾生子。夫妻大喜。
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偿
母价也!”稼乃囊金诣媪,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
金者。”具以实告。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
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衮,九江人。夜有女来,相与寝处。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
母亦不知也。久而形体支离。父母穷诘,始实告之。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
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伊问狐,狐曰:
“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伦理,岂有对翁行淫者!”翁闻之,益伴子不去,
狐遂绝。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伊奔入昆仑山,四顾荒凉。日既
暮,心恐甚。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离乱之中,相见忻慰。女曰:
“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数武,遂蹲
莽中,不知何作。少顷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忽见大木千章,绕
一高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
坎窞,女以足踏之而过,伊亦从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问所自来。女笑
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赠。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既而告别。
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厌弃,已拚永绝;今又不能自坚矣。”及醒,狐女
不知何时已去。天明,逾垣而出。回视卧处,并无亭屋,惟四针插指环内,覆脂
合其上;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
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衮郡,鸡
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淫污。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桴入高
粱丛中。兵知之,裸体乘马,入水搜淫,鲜有遗脱。
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
薄,加席其上,若可寝处。自炊灶下。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二蒙古兵强与淫,
妇曰:“此等事,岂可对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妇与入室,指席使
先登。薄折,兵陷。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少间,其一
复入。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曰:“在此处。”兵踏席,又陷。妇
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火大炽,屋焚。妇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问之,
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
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村去郡远,兵来
率乘马,顷刻数至。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然去道不远,无一
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妇含
笑不甚拒。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妇出巨锥猛刺
马项,马负痛奔骇。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躯不知处,
缰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兵。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一秀才寄宿渔舟,沽酒独酌。
夜阑,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言词风雅。秀才悦,便与欢饮。
饮至中夜,离席言别,秀才曰:“君家何处?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
“仆非土着,以序近清明,将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
发矣。宜归,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鹢首,跃身入水,拨刺而
去,乃知为鱼妖也。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
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
相属。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眶深如井,水满之。割肉者误堕其中,
辄溺死。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僧有牝马产骡驹,
爱而夺之。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既生,僧爱护之,欲
死无间。稍长,辄思投身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数年,孽
满自毙。生一农人家。堕蓐能言,父母以为怪,杀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
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忆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岁人,皆以
为哑。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汪入见父作,不觉技痒,
代成之。父返见之,问:“何人来?”家人曰:“无之。”父大疑。次日,故书
一题置几上,旋出;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
父至,不觉出声,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
幸也,何自匿为?”由是益教之读。少年成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王大
李信,博徒也。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
鬼,忻然从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入村东庙中。少顷,
周果同王至,冯出叶子,约与撩零,李曰:“仓卒无博资,辜负盛邀,奈何?”
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同往贷之,宜必诺允。”于是四人
并去。
飘忽间,至一大村,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曰:“此黄公子家。”内一
老仆出,王告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入见公子,年
十八九,笑语蔼然。便以大钱一提付李,曰:“知君悫直,无妨假贷;周子明我
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为请。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
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善骂。冯曰:“此处无人,悍妇
宜小祟之。”遂与捉返入谷。妇大号,冯掬土塞其口。周赞曰:“此等妇,只宜
椓杙阴中!”冯乃捋裤,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众乃散去,复入庙,相与赌
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资皆空。李因以厚资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
子;王又分给周、冯,局复合。居无何,闻人声纷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爷
亲捉博者,今至矣!”众失色。李舍钱逾垣而逃。众顾资,皆被缚。既出,果见
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入。至衙署,
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呼已,并令以利斧斫去将指,乃以墨朱各涂
两目,游市三周讫。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独周不肯,辞以囊空;
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
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
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夫往迎之,至谷口,见妇卧道周。睹
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
乃述其遭。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宰
以其诬控,笞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
数日寻堕。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见者无不掩笑。一日,见王大来索负。周厉声
但言无钱,王忿而去。家人问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周龈龈不
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次日,有二
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
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周仍以前
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遂共诣公
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出以告周,
因谋出资,假周进之。周益忿,语侵公子。
鬼乃拘与俱行。无何,至邑,入见城隍。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
又赖债耶!”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城隍唤黄家仆上,
怒曰:“汝主人开场诱赌,尚讨债耶?”仆曰:“取资时,公子不知其赌。公子
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城隍顾周
曰:“取资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欲笞之。周又诉其息重,
城隍曰:“偿几分矣?”答云:“实尚未有所偿。”城隍怒曰:“本资尚欠,而
论息耶?”笞三十,立押偿主。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令示
梦家人。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周乃以金酬债,以
钱赂押者,遂释令归。
既苏,臀疮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
赤墨眼,赌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
折夺良家子女,人无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
社官,皆为势家役耳。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
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而竟忘所自来。一取偿,则怒目相向。质诸
官,官则曰:‘我不为人役也。’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余尝
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放资而薄其息,何尝专有
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
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
口、生业,无不絮絮问。问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一缴单,自分无事,呈
单欲下。公止之。细问一过,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公笑曰:
“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父早丧,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
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
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
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
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
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
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
赌博无资,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
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凡
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
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
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
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
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
瘥。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资求偕。社人嫌其不
洁,共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
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
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
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
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
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众见万朵莲花,悉
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
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
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
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
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
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
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
颜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
“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
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
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
抚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
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
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
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
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
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
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
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
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
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
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
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积三年余,
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
“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
“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
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
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
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
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
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
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
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
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
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
“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
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入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
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
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
恤之。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
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
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
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
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
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
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
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
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
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
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
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
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
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一
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
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
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
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
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
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
相向丸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
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
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
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
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
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
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
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
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
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
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
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
“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
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
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
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
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
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
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艾炷相
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
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
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
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
“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
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
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
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
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
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
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
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
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
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
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
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
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
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
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
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
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
“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
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
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
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
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
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
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
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
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
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经宿迁,遇三秀才,谈论超旷,遂与沽酒款洽。各表姓字:
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
忽叨盛馔,于理不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裾,唤仆相将俱去。
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入,舍宇清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
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
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二更未尽,皆已
脱稿,迭相传视。士人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
釂,不觉醺醉。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及醒,红日
已高,四顾并无院宇,主仆卧山谷中。大骇。见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迷惘。
探怀中,则三作俱存。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中有蟹、蛇、虾蟆三物,
最灵,时出游,人常见之。士人入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承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途遇二人,装饰亦类
公役,同行话言。二人自称郡役。隶曰:“济城快皂,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
生平。”二人云:“实相告:我城隍鬼隶也。今将以公文投东岳。”隶问“公文
何事?”答云:“济南大劫,所报者,杀人之名数也。”惊问其数。曰:“亦不
甚悉,约近百万。”隶问其期,答以“正朔”。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
罹于难;迟留恐贻遣责。鬼曰:“违误限期罪小,入遭劫数祸大。宜他避,姑勿
归。”隶从之。未几,北兵大至,屠济南,扛尸百万。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二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
足苦不前,遂被缚。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乞一
至家,别妻子。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何事?”
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等人淘河:小偷、
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鬼禀曰:“捉一私贩
王十至。”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
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
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
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繦续如蚁。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淘
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
者辄以骨朵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见高苑肆商,
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
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
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
觅之,则死途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
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
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
乃不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
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
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
人,皆不得逃吾网。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之相钓,而越肆假冒
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
‘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
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
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
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
即‘夜不闭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
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
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
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
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石盐资,岁奉本县,名曰:“食盐”。又逢节序,具
厚仪。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贩至,重惩不遑。张石
宰令淄川,肆商来见,循旧规,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
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礼乎!”捋裤将笞。商叩头谢过,乃释
之,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官。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
往?”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
“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其人奔数步欲止。公曰:
“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
邑人犹乐诵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继娶申氏,
性妒,虐遇何,且并及奚;终日哓聒,恒不聊生。奚怒,亡去;去后,何生一子
大男。奚去不返,申摈何不与同炊,计日授粟。大男渐长,用不给,何纺绩佐食。
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亦欲读。母以其太稚,姑送诣读。大男慧,所读倍诸儿。
师奇之,愿不索束修。何乃使从师,薄相酬。积二三年,经书全通。
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我何独无?”母曰:
“待汝长,告汝知。”大男曰:“今方七八岁,何时长也?”母曰:“汝往塾,
路经关帝庙,当拜之,佑汝速长。”大男信之,每过必入拜。母知之,问曰:
“汝所祝何词?”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岁。”母笑之。然大男学与躯
长并速:至十岁,便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竟成章。一日,谓母曰:“昔谓我
壮大,当告父处,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诘
益频,母乃缅述之。大男悲不自胜,欲往寻父。母曰:“儿太幼,汝父存亡未知,
何遽可寻?”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往塾问师,则辰餐未复。母大惊,出资
佣役,到处冥搜,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适遇一人将如夔州,言姓钱。大男丐
食相从。钱病其缓,为赁代步,资斧耗竭。至夔,同食,钱阴投毒食中,大男瞑
不觉。钱载至大刹,托为己子,偶病绝资,卖诸僧。僧见其丰姿秀异,争购之。
钱得金竟去。僧饮之,略醒。长老知而诣视,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甚怜之,
赠资使去。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途中问得故,嘉其孝,携与同行。至泸,主
其家。月余,遍加谘访。或言闽商有奚姓者,乃辞蒋,欲之闽。蒋赠以衣履,里
党皆敛资助之。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与同侣。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
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脱其缚,载归其家。翁豪富,
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留大男伴诸儿读。大男遂住翁家,
不复游。然去家愈远,音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何志不摇。申强卖于重庆贾,
贾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至盐亭,
自刺心头,洞见脏腑。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贾曰:“我有商侣,身
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何诺。贾舆送去。
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盖奚已弃懦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相见悲
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奚乃嘱诸客旅,侦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为
妻矣。
然自历艰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奚鉴前祸,不从所请。何曰:
“妾如争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
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逾半年,客果为买
妾归,入门,则妻申氏。各相骇异。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申从之,
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有保宁贾,闻其
富有奁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而贾老废不能人。申怨兄,不安于室,悬梁投
井,不堪其扰。贾怒,搜括其资,将卖作妾。闻者皆嫌其老。贾将适夔,乃载与
俱去。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既见奚,惭惧不出一语。奚问同肆商,
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然今日我买
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申耻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
何劝止之。奚不可,操杖临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
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奚每与昭容谈宴,辄使役使其侧;何更代以婢,
不听前。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公不准理,
叱逐之。奚喜,方与何窃颂公德。一漏既尽,僮呼叩扉,入报曰:“邑令公至。”
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何审之,急出曰:“是吾
儿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咽。盖大男从陈公姓,业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
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公留仆营造,
冀父复还。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止之。会有卜者,使筮焉。
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公乃之任。
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阴遣内使细访,
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见母,益信卜者之神。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
装归里。
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兄苞
不愤,讼官,为妹争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贪资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
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饮食,悉不自
私。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
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
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觅
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无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
亦名宦,休致归,怒其行,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
逾垣归,迟明而返。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
而始药之。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挞如前。
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公钳制之。赴都,以老仆从,
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
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一日,过西安,见优僮罗
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
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
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
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惊问母姓,曰:
“姓吕。”生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时天已明,厚赠之,
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去。
后令苏州,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
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
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
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
姓。”公子闻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
置鸩毒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
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生惧,
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归家,年才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孙;公以门
无内行,恐儿染习气,虽许过嗣,必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
以为不可,乃止。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而
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果死。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
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断其首,而徒流汗
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
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
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
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
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
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
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
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
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
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
“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
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
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
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经尺之
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
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
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
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
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
“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
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
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
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
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
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
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有尚书某,购
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
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
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
“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
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
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
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
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
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
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
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
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
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
人!”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
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
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
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
连结忠、信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
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
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官。官怒,拘孝
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
无苦。友于乃诣周所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仁、
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
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二人曰:“‘期’
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
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先逃。兴方
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
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
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
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
饮。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
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消案。义亦寻愈。由是
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
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
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
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
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刀。
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
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诸
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
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
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成乃讼宰,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诣宰,俯首不
言,但有流涕。宰问之,曰:“惟求公断。”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
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
真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成不听,刻期
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
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自此兄弟相安。
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
解。孝有所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
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居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又二年,诸弟皆畏
成,久亦相习。
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
又婢生继祖。皆成立。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
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岳家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
两兄一弟,弦诵怡怡,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
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儿此
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叔有夙隙,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
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
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云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
友于甚爱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
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
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冯父大立,
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
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
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
惟冯子犹卧道周。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
是诸曾被收。
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
“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友于握手拽入,诘得其情,大惊曰:“似
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我何以窜迹至此。但我离家久,与
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匐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
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
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从前非人也。”友于
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
墓。明季科甲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
举家泣感友于,求其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
祖从叔不愿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
俾姑为汝子。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又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
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继善室,不肯返。
捉去辄逃。孝乃令祖异居,与友于邻。祖开户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时成渐
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从此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蹈之也!夫
门内之行,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
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若
论果报,犹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
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女问:“寓居何处?”具告
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云:“妾晚间奉访,勿使人知。”公
子归,及暮,屏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
故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愿奉终身。”公子亦喜。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
雨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又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
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物相
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
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
消矣!”因劝肄习,公子诺之。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
闻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
之,颠倒欲狂。急排闼,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乃修贽见许媪,指名求
之。媪曰:“果有温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至夜,
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
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
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母大惊,戒
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谕仆帖,
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
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
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
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为笑
谈。
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
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
子章髑髅’哉!”
“耳录”云:“道旁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讹磘为淫云:“有要宣淫、
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
哉!
○某甲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阅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
一少年贼,持刀入甲家。甲视之,酷类死仆。自叹曰:“吾今休矣!”倾囊赎命。
迄不顾,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头未断,寇去少苏,
犹能言之。三日寻毙。呜呼!果报不爽,可畏也哉!
○大蝎
明彭将军宏,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禅院,云已百年无僧。询之土人,
则曰:“寺中有妖,入者辄死。”彭恐伏寇,率兵斩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夺
门飞去;中殿无异;又进之,则佛阁,周视亦无所见,但入者皆头痛不能禁。彭
亲入,亦然。少顷,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军惊走,彭遂火其寺。
○外国人
己巳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自言曰:
“吕宋国人。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凡五年,
日攫鸟虫而食;夜伏石洞中,织羽为帆。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
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返。又被大风引至澳门。”巡抚题疏,送之还国。
○拆楼人
何冏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
仕至铨司,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
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
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数第连亘,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
家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牛犊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有术人后至,止与倾谈。忽瞻农人曰:“子
气色不祥,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农人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
刑何从至?”术人曰:“仆亦不知。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农人颇不深
信,拱别而归。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
毙。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之,使偿其马。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
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也。
○蚰蜓
学使朱矞三家门限下有蚰蜒,长数尺。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按
蚰蜒形若蜈蚣,昼不能见,夜则出,闻腥辄集。或云:蜈蚣无目而多贪也。
○男妾
一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悉不当意。惟一媪寄居卖女,女十四五,丰
姿姣好,又善诸艺。大悦,以重价购之。至夜,入衾,肤腻如脂。喜扪私处,则
男子也。骇极,方致穷诘。盖买好僮,加意修饰,设局以骗人耳。黎明,遣家人
寻媪,则已遁去无踪。中心懊丧,进退莫决。适浙中同年某来访,因为告诉。某
便索观,一见大悦,以原价赎之而去。
异史氏曰:“苟遇知音,即与以南威不易。何事无知婆子,多作一伪境哉!”
○黑鬼
胶州李总镇,买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为途,往来其上,毫无
所损,总镇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戏之,谓非其种。黑鬼亦疑,因杀其子,检
骨尽黑,始悔焉。公每令两鬼对舞,神情亦可观也。
○衢州三怪
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
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驰而奔,鬼亦遂去。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又城
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鸭鬼,夜既静,
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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