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居士集卷三十九
书名:欧阳修集 作者:欧阳修
◎记十首〈附一首〉
【泗州先春亭记〈景佑三年〉】
景佑二年秋,清河张侯以殿中丞来守泗上,既至,问民之所素病而治其尤暴
者。曰:“暴莫大于淮。”越明年春,作城之外堤,因其旧而广之,度为万有九
千二百尺,用人之力八万五千。泗之民曰:“此吾利也,而大役焉。然人力出于
州兵,而石出乎南山,作大役而民不知,是为政者之私我也。不出一力而享大利,
不可。”相与出米一千三百石,以食役者。堤成,高三十三尺,土实石坚,扞暴
备灾可久而不坏。既曰:“泗,四达之州也,宾客之至者有礼。”于是因前蒋侯
堂之亭新之,为劳饯之所,曰思邵亭,且推其美于前人,而志邦人之思也。又曰:
“泗,天下之水会也,岁漕必廪于此。”于是治常丰苍西门二夹室,一以视出纳,
曰某亭;一以为舟者之寓舍,曰通漕亭。然后曰:“吾亦有所休乎”。乃筑州署
之东城上为先春亭,以临淮水而望西山。
是岁秋,予贬夷陵,过泗上,于是知张侯之善为政也。昔周单子聘楚而过陈,
见其道秽,而川泽不陂梁,客至不授馆,羁旅无所寓,遂知其必亡。盖城郭道路,
旅舍寄寓,皆三代为政之法,而《周官》尤谨着之以为御备。今张侯之作也,先
民之备灾,而及于宾客往来,然后思自休焉,故曰善为政也。
先时,岁大水,州岁溺,前司封员外郎张侯夏守是州,筑堤以御之,今所谓
因其旧者是也。是役也,堤为大,故予记其大者详焉。
【夷陵县至喜堂记〈景佑三年〉】
峡州治夷陵,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足,
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
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而峡为小州。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
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而民之列
处,灶、廪、匽、井无异位,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
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
荆以狄之,而诗人亦曰蛮荆,岂其陋俗自古然欤?
景佑二年,尚书驾部员外郎朱公治是州,始树木,增城栅,甓南北之街,作
市门市区。又教民为瓦屋,别灶廪,异人畜,以变其俗。既又命夷陵令刘光裔治
其县,起敕书楼,饰厅事,新吏舍。三年夏,县功毕。
某有罪来是邦,朱公与某有旧,且哀其以罪而来,为至县舍,择其厅事之东
以作斯堂,度为疏絜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与宾客偕至而落之。夫
罪戾之人,宜弃恶地,处穷险,使其憔翠忧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赖朱公而得善
地,以偷宴安,顽然使忘其有罪之忧,是皆异其所以来之意。
然夷陵之僻,陆走荆门、襄阳至京师,二十有八驿;水道大江、绝淮抵汴东
水门,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为吏者多不欲远来,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岁满,
或自罢去。然不知夷陵风俗朴野,少盗争,而令之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橘、柚、
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无不可爱。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
忧,而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作《至喜堂记》,藏其壁。
夫令虽卑而有土与民,宜志其风俗变化之善恶,使后来者有考焉尔。
【峡州至喜亭记〈景佑四年〉】
蜀于五代为僣国,以险为虞,以富自足,舟车之迹不通乎中国者五十有九年。
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后蜀之丝枲织文
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贡输商旅之往来者,陆辇秦、凤、水道岷江,不绝于万里
之外。
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扞怒斗激,束之为湍,触
之为旅。顺流之舟顷刻数百里,不及顾视,一失毫厘与崖石遇,则糜溃漂没不见
踪迹。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师而移用乎诸州者,皆陆出,而其羡余不急之
物,乃下于江,若弃之然,其为险且不测如此。夷陵为州,当峡口,江出峡始温
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沥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
尚书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为舟者之停留也。
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夷陵固为下州,廪与俸皆
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
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易,《诗》所谓“恺悌君子”者矣。自公之来,岁数大丰,
因民之余,然后有作,惠于往来,以馆以劳,动不违时,而人有赖,是皆宜书。
故凡公之佐吏,因相与谋,而属笔于修焉。
【襄州谷城县夫子庙碑记〈宝元元年〉】
释奠、释菜、祭之略者也。古者士之见师,以菜为贽,故始入学者必释菜以
礼其行师。其学官四时之祭,乃皆释奠。释奠有乐无尸;而释菜无乐,则其又略
也,故其礼亡焉。而今释奠幸存,然亦无乐,又不遍举于四时,独春秋行事而已。
《记》曰:“释奠必有合,有国故则否。”谓凡有国,各自祭其先圣先师,若唐
虞之夔、伯夷,周之周公,鲁之孔子。其国之无焉者,则必合于邻国而祭之。然
自孔子殁,后之学者莫不宗焉,故天下皆尊以为先圣,而后世无以易。学校废久
矣,学者莫知所师,又取孔子门人之高弟曰颜回者而配焉,以为先师。隋、唐之
际,天下州县皆立学,置学官、生员,而释奠之礼遂以着令。其后州县学废,而
释奠之礼,吏以其着令,故得不废。学废矣,无所从祭,则皆庙而祭之。荀卿子
曰:“仲尼,圣人之不得势者也。”然使其得势,则为尧、舜矣。不幸无时而殁,
特以学者之故,享弟子春秋之礼。而后之人不推所谓释奠者,徒见官为立祠而州
县莫不祭之,则以为夫子之尊由此为盛。甚者,乃谓生虽不得位,而殁有所享,
以为夫子荣,谓有德之报,虽尧、舜莫若。何其谬论者欤!祭之礼,以迎尸、酌
鬯为盛。释奠、荐馔,直奠而已,故曰祭之略者。其事有乐舞、授器之礼,今又
废,则于其略者又不备焉。然古之所谓吉凶、乡射、宾燕之礼,民得而见焉者,
今皆废失,而州县幸有社稷、释奠、风雨雷师之祭,民犹得以识先王之礼器焉。
其牲酒器币之数,升降俯仰之节,吏又多不能习,至其临事,举多不中而色不庄,
使民无所瞻仰。见者殆焉,因以为古礼不足复用,可胜叹哉!
大宋之兴,于今八十年,天下无事,方修礼乐,崇儒术,以文太平之功。以
谓王爵未足以尊夫子,又加至圣之号以褒崇之,讲正其礼,下于州县。而吏或不
能喻上之意,凡有司簿书之所不责者,谓之不急,非师古好学者莫肯尽心焉。谷
城令狄君栗,为其邑未逾时,修文宣王庙易于县之左,大其正位,为学舍于其旁,
藏九经书,率其邑之子弟兴于学。然后考制度,为俎豆、笾篚、尊爵、簠簋凡若
干,以与其邑人行事。谷城县政久废,狄君居之,期月称治,又能载国典,修礼
兴学,急其有司所不责者,諰諰然惟恐不及,可谓有志之士矣。
【御书阁记〈庆历二年〉】
醴陵县东二十里,有宫曰登真,其前有山,世传仙人王乔炼药于此。唐开元
间,神仙道家之说兴,天子为书六大字,赐而揭焉。太宗皇帝时,诏求天下前世
名山异迹,而尤好书法,闻登真有开元时所赐字,甚奇,乃取至京师阅焉,已而
还之,又赐御书飞白字使藏焉。其后登真大火,独飞白书存。康定元年,道士彭
知一探其私笈以市工材,悉复宫之旧,建楼若干尺以藏赐书。予之故人处士任君
为予言其事,来乞文以志,凡十余请而不懈。予所领职方,悉掌天下图书,考图
验之,醴陵老佛之居凡八十,而所谓登真者,其说皆然,乃为之记。
夫老与佛之学,皆行于世久矣,为其徒者常相訾病,若不相容于世。二家之
说,皆见斥于吾儒,宜其合势并力以为拒守,而乃反自相攻,惟恐不能相弱者何
哉?岂其死生性命所持之说相盭而然邪?故其代为兴衰,各系于时之好恶,虽善
辩者不能合二说而一之。至其好大宫室,以矜世人,则其为事同焉。然而佛能箝
人情而鼓以祸福,人之趣者常众而炽,老氏独好言清净远去、灵仙飞化之术,其
事冥深,不可质究,则其为常以淡泊无为为务。故凡佛氏之动摇兴作,为力甚易。
而道家非遭人主之好尚,不能独兴,其间能自力而不废者,岂不贤于其徒者哉!
知一是已。庆历二年八月八日,庐陵欧阳修记。
【画舫斋记〈庆历二年〉】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
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
其虚室之疏以达,则阑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
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
皆可爱者。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险难,而非
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矧予又尝以
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
万余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
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窍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
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
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龟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
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然予闻古之人,
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
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
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其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
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王彦章画像记〈庆历三年〉】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也。事梁,为宣义军节度使,以身死
国,葬于郑州之管城。晋天福二年,始赠太师。公在梁以智勇闻,梁,晋之争数
百战,其为勇将多矣,而晋人独畏彦章。自乾化后,常与晋战,屡困庄宗于河上。
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将多以讠毚不见信,皆怒而有怠心,而
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将多怀顾望,独公奋然自必,不少屈懈,志虽不就,
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
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公本武人,不
知书,其语质,平生尝谓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义勇忠信,出于
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书》,窍有善善恶恶之志,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
史残略,不能备公之事。康定元年,予以节度判官来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孙睿
所录家传,颇多于旧史,其记德胜之战尤详。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经
于帝前。公因用笏画山川,为御史弹而见废。又言公五子,其二同父死节。
此皆旧史无之。又云公在滑,以讠毚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召之。是时梁兵尽
属段凝,京师羸兵不满数千,公得保銮五百人之郓州,以力寡败于中都;而史云
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胜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窍笑。及破
南城,果三日。是时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救,已不及
矣。庄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败
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予尝独持用奇取胜之议,而叹边将屡
失其机,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虽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读
公家传,至于德胜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出于奇,然后能胜。然非审于为计者不
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之所为,非拘牵常算之士可到也。
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后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岁之正月,过俗所
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
有加焉,惧失其真也。公善用枪,当时号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犹以名其
寺,童儿牧竖皆知王铁枪之为良将也。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
其忠义之节使然欤?画已百余年矣,完之复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
存不存也。而予尤区区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耳。读其书,尚想乎其人,况得
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画既完,因书予所得者于后,而归其人使藏
之。
【吉州学记〈庆历四年〉】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
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所能及,
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贤才。其明年
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
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
“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
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于大备欤?是
以诏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
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
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二千工,
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
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
为侈。既成,而来学者常三百余人。
予世家于吉,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乎其
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
者渐,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美,然后为学之成。
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
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殆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谒于学门,将
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
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
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
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辞
于石,而立诸其庑以俟。
【又初稿附刊】
庆历三年,天子开天章阁,召政事之臣八人,赐之坐,问治天下其要有几,
施于今者宜何先,使书于纸以对。八人者皆振恐失措,俯伏顿首,言此事大,非
愚臣所能及,惟陛下幸诏臣等,于是退而具述为条列。明年正月,始诏州郡吏以
赏罚劝农桑。三月,又诏天下皆立学。惟三代仁政之本,始于井田而成于学校。
《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其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凡
学,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至于风俗成而颂声兴。盖其功法,施之各有
次第,其教于人者勤,而入于人者渐,勤则不倦,渐则迟久而深。夫以不倦之意
待迟久而成功者,三王之用心也。故其为法必久而后至太平,而为国皆至六七百
年而未已,此其效也。三代学制甚详,而后世罕克以举,举或不知,而本末不备
又欲以速,不待其成而怠,故学之道常废而仅存。惟天子明圣,深原三代致治之
本,要在富而教之。故先之农桑,而继以学校,将以衣食饥寒之民而皆知孝慈礼
让。是以诏书再下,吏民感悦,奔走执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之学成。州即先夫子庙为学舍于城西而未备,今知州事、殿
中丞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事方上请而诏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
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一千工,
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
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
为侈。既成,而来学者常三百余人。
予世家于吉,滥官于朝廷,进不能赞明天子之盛美,退不能与诸生揖让乎其
中。惟幸吉之学教者,知学本于勤渐,迟久而不倦以治,毋废慢天子之诏。使予
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谒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可为公卿,过其市而贾者
不鬻其淫,适其野而耕者不争垅亩,入其里闾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其道途而
少者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从乡先生席于众宾之后,
听乡乐之歌,饮射壶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
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以立诸其庑。
【丰乐亭记〈庆历六年〉】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
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
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于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
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
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
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
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
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
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
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
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
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
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
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
阳修记。
【醉翁亭记〈庆历六年〉】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
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
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
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
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
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
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
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
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奕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
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
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
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
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