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 列传第七十八
书名:明史    作者:张廷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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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和 梁储 蒋冕 毛纪 石珤 (兄玠)
杨廷和,字介夫,新都人。父春,湖广提学佥事。廷和年十二举于乡。成化
十四年,年十九,先其父成进士。改庶吉士,告归娶,还朝授检讨。
廷和为人美风姿,性沉静详审,为文简畅有法。好考究掌故、民瘼、边事及
一切法家言,郁然负公辅望。弘治二年进修撰。《宪宗实录》成,以预纂修进侍
读。改左春坊左中允,侍皇太子讲读。修《会典》成,超拜左春坊大学士,充日
讲官。正德二年由詹事入东阁,专典诰敕。以讲筵指斥佞幸,忤刘瑾,传旨改南
京吏部左侍郎。五月迁南京户部尚书。又三月召还,进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
务。明年加少保兼太子太保。瑾摘《会典》小误,夺廷和与大学士李东阳等俸二
级。寻以成《孝宗实录》功还之。明年加光禄大夫、柱国,迁改吏部尚书、武英
殿大学士。
时瑾横益甚,而焦芳、张纟采为中外媾。廷和与东阳委曲其间,小有剂救而
已。安化王寘鐇反,以诛瑾为名。廷和等草赦诏,请擢边将仇钺,以离贼党。
钺果执寘鐇。会张永发瑾罪,瑾伏诛,廷和等乃复论功,进少傅兼太子太傅、
谨身殿大学士,予一子中书舍人。
流贼刘六、刘七、齐彦名反,杨一清荐马中锡讨之。廷和言:“中锡,文士
也,不任此。”时业已行,果不能平贼。廷和请逮中锡下狱,以陆完代之,而斩
故受赇纵贼者参将桑玉。已,又用学士陈霁言,调诸边兵讨河南贼赵鐩等,而
荐彭泽为总制。贼平论功,录廷和一子锦衣卫千户。辞,特加少师、太子太师、
华盖殿大学士。东阳致政,廷和遂为首辅。
张永既去瑾而骄,捕得男子臂龙文者以为功,援故太监刘永诚例,觊封侯。
廷和言“永诚从子聚自以战功封伯耳,且非永诚身受之也”,乃止。彭泽将西讨
鄢本恕,问计廷和。廷和曰:“以君才,贼不足平,所戒者班师早耳。”泽后破
诛本恕等即班师,而余党复猬起不可制。泽既发复留,乃叹曰:“杨公先见,吾
不及也。”
乾清宫灾,廷和请帝避殿,下诏罪己,求直言。因与其僚上疏,劝帝早朝晏
罢,躬九庙祭祀,崇两宫孝养,勤日讲。复面奏开言路、达下情、还边兵、革宫
市、罢皇店、出西僧、省工作、减织造,凡十余条,皆切至。帝不省。寻以父卒
乞奔丧,不许。三请乃许。遣中官护行。旋复起之,三疏辞,始许。阁臣之得终
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服甫阕,即召至。帝方猎宣府,使使赐廷和羊酒、银币。
廷和疏谢,因请回銮,不报。复与大学士蒋冕驰至居庸,欲身出塞请。帝令谷大
用扼关门,乃归。帝命回銮日群臣各制旗帐迎,廷和曰:“此里俗以施之亲旧耳。
天子至尊,不敢渎献。”帝再使使谕意,执不从,乃已。
当廷和柄政,帝恒不视朝,恣游大同、宣府、延绥间,多失政。廷和未尝不
谏,俱不听。廷和亦不能执奏。以是邑邑不自得,数移疾乞骸骨,帝亦不听。中
官谷大用、魏彬、张雄,义子钱宁、江彬辈,恣横甚。廷和虽不为下,然亦不能
有所裁禁,以是得稍自安。
御史萧淮发宁王宸濠反谋,钱宁辈犹庇之,诋淮离间。廷和请如宣宗谕赵王
故事,遣贵戚大臣赍敕往谕,收其护卫屯田。于是命中官赖义、驸马都尉崔元等
往,未至而宸濠反。帝欲帅师亲征,廷和等力阻之。帝乃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
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统各京边将士南讨。而安边伯
许泰为威武副将军、左都督刘晖为平贼将军前驱,镇守、抚、按悉听节制。命廷
和与大学士毛纪居守。以乾清、坤宁二宫工成,推恩录一子锦衣卫副千户,辞。
时廷和当草大将军征南敕谕,谢弗肯,帝心恚。会推南京吏部尚书刘春理东阁诰
敕,以廷和私其乡人,切责之。廷和谢罪,乞罢,不许。少师梁储等请与俱罢,
复不许。廷和方引疾不入,帝遂传旨行之。时十四年八月也。帝既南,两更岁朔。
廷和颇以镇静持重,为中外所推服。凡请回銮者数十疏,皆不复省。帝归,驻跸
通州。廷和等举故事,请帝还大内御殿受俘,然后正宸濠等诛,而帝已不豫。趋
召廷和等至通州受事,即行在执宸濠等戮之,驾乃旋。
明年正月,帝郊祀,呕血舆疾归,逾月益笃。时帝无嗣。司礼中官魏彬等至
阁言:“国医力竭矣,请捐万金购之草泽。”廷和心知所谓,不应,而微以伦序
之说风之,彬等唯唯。三月十四日丙寅,谷大用、张永至阁,言帝崩于豹房。以
皇太后命,移殡大内,且议所当立。廷和举《皇明祖训》示之曰:“兄终弟及,
谁能渎焉!兴献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
梁储、蒋冕、毛纪咸赞之。乃令中官入启皇太后,廷和等候左顺门下。顷之,中
官奉遗诏及太后懿旨,宣谕群臣,一如廷和请,事乃定。
廷和遂以遗诏令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选各营兵,
分布皇城四门、京城九门及南北要害,广卫御史以其属扦掫。传遗命罢威武营
团练诸军,各边兵入卫者俱重赉散归镇,革皇店及军门办事官校悉还卫,哈密、
土鲁番、佛郎机诸贡使皆给赏遣还国,豹房番僧及少林僧、教坊乐人、南京快马
船、诸非常例者,一切罢遣。又以遗诏释南京逮击囚,放遣四方进献女子,停京
师不急工务,收宣府行宫金宝归诸内库。中外大悦。时平虏伯江彬拥重兵在肘腋
间,知天下恶之,心不自安。其党都督佥事李琮尤狠黠,劝彬乘间以其家众反,
不胜则北走塞外。彬犹豫未决。于是廷和谋以皇太后旨捕诛彬,遂与同官蒋冕、
毛纪及司礼中官温祥四人谋。张永伺知其意,亦密为备。司礼魏彬者,故与彬有
连。廷和以其弱可胁也,因题大行铭旌,与彬、祥及他中官张锐、陈严等为详言
江彬反状,以危语怵之。彬心动,惟锐力言江彬无罪,廷和面折之。冕曰:“今
日必了此,乃临。”严亦从旁赞决,因俾祥、彬等入白皇太后。良久未报,廷和、
冕益自危。顷之,严至曰:“彬已擒矣。”彬既诛,中外相庆。
廷和总朝政几四十日,兴世子始入京师即帝位。廷和草上登极诏书,文书房
官忽至阁中,言欲去诏中不便者数事。廷和曰:“往者事龃龉,动称上意。今亦
新天子意耶?吾侪贺登极后,当面奏上,问谁欲削诏草者!”冕、纪亦相继发危
言,其人语塞。已而诏下,正德中蠹政厘抉且尽。所裁汰锦衣诸卫、内监局旗校
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七百,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其中贵、义子、传升、
乞升一切恩幸得官者大半皆斥去。中外称新天子“圣人”,且颂廷和功。而诸失
职之徒衔廷和次骨,廷和入朝有挟白刃伺舆旁者。事闻,诏以营卒百人卫出入。
帝御经筵,廷和知经筵事。修《武宗实录》,充总裁。廷和先已加特进,一品满
九载,兼支大学士俸,赐敕旌谕。至是加左柱国。帝召对者三,慰劳备至。廷和
益欲有所发摅,引用正人,布列在位。
给事、御史交章论王琼罪状,下诏狱。琼迫,疏讦廷和以自解。法司当琼奸
党律论死,琼力自辨,得减戍边。或疑法司承廷和指者。会石珤自礼部尚书掌
詹事府,改吏部,廷和复奏改之掌詹事司诰敕。人或谓廷和太专。然廷和以帝虽
冲年,性英敏,自信可辅太平,事事有所持诤。钱宁、江彬虽伏诛,而张锐、张
忠、于经、许泰等狱久不决。廷和等言:“不诛此曹,则国法不正,公道不明,
九庙之灵不安,万姓之心不服,祸乱之机未息,太平之治未臻。”帝乃籍没其资
产。廷和复疏请敬天戒,法祖训,隆孝道,保圣躬,务民义,勤学问,慎命令,
明赏罚,专委任,纳谏诤,亲善人,节财用。语多剀切,皆优诏报可。
及议“大礼”,廷和持论益不挠,卒以是忤帝意。先是,武宗崩,廷和草遗
诏。言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某,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
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迎嗣皇帝位。既令礼官上礼仪状,请由东安门
入居文华殿。翼日,百官三上笺劝进,俟令旨俞允,择日即位。其笺文皆循皇子
嗣位故事。世宗览礼部状,谓:“遗诏以吾嗣皇帝位,非为皇子也。”及至京,
止城外。廷和固请如礼部所具仪,世宗不听。乃御行殿受笺,由大明门直入,告
大行几筵,日中即帝位。诏草言“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帝迟回久之,始报可。
越三日,遣官往迎帝母兴献妃。未几,命礼官议兴献王主祀称号。廷和检汉定陶
王、宋濮王事授尚书毛澄曰:“是足为据,宜尊孝宗曰‘皇考’,称献王为‘皇
叔考兴国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自称‘侄皇帝’名,别立益王次
子崇仁王为兴王,奉献王祀。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进士张璁与侍郎王瓒言,
帝入继大统,非为人后。瓒微言之,廷和恐其挠议,改瓒官南京。五月,澄会廷
臣议上,如廷和言。帝不悦。然每召廷和从容赐茶慰谕,欲有所更定,廷和卒不
肯顺帝指。乃下廷臣再议。廷和偕蒋冕、毛纪奏言:“前代入继之君,追崇所生
者,皆不合典礼。惟宋儒程颐《濮议》最得义理之正,可为万世法。至兴献王祀,
虽崇仁王主之,他日皇嗣繁衍,仍以第二子为兴献王后,而改封崇仁王为亲王,
则天理人情,两全无失。”帝益不悦,命博考典礼,务求至当。廷和、冕、纪复
言:“三代以前,圣莫如舜,未闻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后,贤莫如汉光
武,未闻追崇其所生父南顿君也。惟皇上取法二君,则圣德无累,圣孝有光矣。”
澄等亦再三执奏。帝留中不下。
七月,张璁上疏谓当继统,不继嗣。帝遣司礼太监持示廷和,言此议遵祖训,
据古礼,宜从。廷和曰“秀才安知国家事体”,复持入。无何,帝御文华殿召廷
和、冕、纪,授以手敕,令尊父母为帝、后。廷和退而上奏曰:“《礼》谓为所
后者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为伯叔父母,盖不惟降其服而又异其名也。臣不敢阿
谀顺旨。”仍封还手诏。群臣亦皆执前议。帝不听。迨九月,母妃至京,帝自定
仪由中门入,谒见太庙,复申谕欲加称兴献帝、后为“皇”。廷和言:“汉宣帝
继孝昭后,谥史皇孙、王夫人曰悼考、悼后,光武上继元帝,钜鹿、南顿君以上
立庙章陵,皆未尝追尊。今若加皇字,与孝庙、慈寿并,是忘所后而重本生,任
私恩而弃大义,臣等不得辞其责。”因自请斥罢。廷臣诤者百余人。帝不得已,
乃以嘉靖元年诏称孝宗为“皇考”,慈寿皇太后为“圣母”,兴献帝、后为本生
父母,不称“皇”。
当是时,廷和先后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帝常忽忽有所恨。左右因
乘间言廷和恣无人臣礼。言官史道、曹嘉遂交劾廷和。帝为薄谪道、嘉以安廷和,
然意内移矣。寻论定策功,封廷和、冕、纪伯爵,岁禄千石,廷和固辞。改荫锦
衣卫指挥使,复辞。帝以赏太轻,加荫四品京职世袭,复辞。会满四考,超拜太
傅,复四辞而止。特赐敕旌异,锡宴于礼部,九卿皆与焉。
帝颇事斋醮。廷和力言不可,引梁武、宋徽为喻,优旨报纳。江左比岁不登,
中官请遣官督织造。工部及给事、御史言之,皆不听,趣内阁撰敕。廷和等不奉
命,因极言民困财竭,请毋遣。帝趣愈急,且戒毋渎扰执拗。廷和力争,言:“
臣等与举朝大臣、言官言之不听,顾二三邪佞之言是听,陛下能独与二三邪佞共
治祖宗天下哉?且陛下以织造为累朝旧例,不知洪武以来何尝有之,创自成化、
弘治耳。宪宗、孝宗爱民节财美政非一,陛下不取法,独法其不美者,何也?即
位一诏,中官之幸路绌塞殆尽,天下方传诵圣德,今忽有此,何以取信?”因请
究拟旨者何人,疑有假御批以行其私者。帝为谢不审,俾戒所遣官毋纵肆而已,
不能止也。
廷和先累疏乞休,其后请益力。又以持考献帝议不合,疏语露不平。三年正
月,帝听之去。责以因辞归咎,非大臣道。然犹赐玺书,给舆廪邮护如例,申前
荫子锦衣卫指挥使之命。给事、御史请留廷和,皆不报。廷和去,始议称孝宗为
“皇伯考”。于是,廷和子修撰慎率群臣伏阙哭争,杖谪云南。既而王邦奇诬讦
廷和及其次子兵部主事惇、婿修撰金承勋、乡人侍读叶桂章与彭泽弟冲交关请属,
俱逮下诏狱。鞫治无状,乃得解。七年,《明伦大典》成,诏定议礼诸臣罪。言
廷和谬主《濮议》,自诡门生天子、定策国老,法当戮市,姑削职为民。明年六
月卒,年七十一。居久之,帝问大学士李时:“太仓所积几何?”时对曰:“可
支数年。由陛下初年诏书裁革冗员所致。”帝慨然曰;“此杨廷和功,不可没也。”
隆庆初,复官,赠太保,谥文忠。
初,廷和入阁,东阳谓曰:“吾于文翰,颇有一日之长,若经济事须归介夫。”
及武宗之终,卒安社稷者,廷和力也,人以东阳为知言。
弟廷仪,兵部右侍郎。子慎、惇,孙有仁,皆进士。慎自有传。
梁储,字叔厚,广东顺德人。受业陈献章。举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选庶吉
士,授编修,寻兼司经局校书。弘治四年,进侍讲。改洗马,侍武宗于东宫。册
封安南,却其馈。久之,擢翰林学士,同修《会典》,迁少詹事,拜吏部右侍郎。
正德初,改左,进尚书,专典诰敕,掌詹事府。刘瑾摘《会典》小疵,储坐降右
侍郎。《孝宗实录》成,复尚书,寻加太子少保,调南京吏部。瑾诛,以吏部尚
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屡加少傅、太子太傅,进建极殿。十年,杨廷和
遭丧去,储为首辅。进少师、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时方建乾清、坤宁宫,
又营太素殿、天鹅房、船坞,储偕同官靳贵、杨一清切谏。明年春,以国本未定,
请择宗室贤者居京师,备储贰之选,皆不报。其秋,一清罢,蒋冕代之。至明年,
贵亦罢,毛纪入阁。
帝好微行,尝出西安门,经宿返。储等谏,不听,然犹虑外廷知。是春,从
近幸言召百官至左顺门,明告以郊祀毕,幸南海子观猎。储等暨廷臣谏,皆不纳。
八月朔,微服从数十骑幸昌平。次日,储、冕、纪始觉,追至沙河不及,连疏请
回銮。越十有三日乃旋。储等以国无储副,而帝盘游不息,中外危疑,力申建储
之请,亦不报。九月,帝驰出居庸关,幸宣府,命谷大用守关,无纵廷臣出。遂
由宣府抵大同,遇寇于应州,几殆。储等忧惧,请回銮益急。章十余上,帝不为
动,岁除竟驻宣府。当是时,帝失德弥甚。群小窃权,浊乱朝政,人情惶惶。储
惧不克任,以廷和服阕,屡请召之。廷和还朝,储遂让而处其下。凤阳守备中官
丘德及镇守延绥、宁夏、大同、宣府诸中官皆乞更敕书兼理民事,帝许之。储等
极言不可,弗听。
十三年七月,帝从江彬言,将遍游塞上。托言边关多警,命总督军务、威武
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六师往征,令内阁草敕。阁臣不可,帝复集百官左顺门面
谕。廷和、冕在告,储、纪泣谏,众亦泣,帝意不可回。已而纪亦引疾。储独廷
争累日,帝竟不听。逾月,帝以“大将军寿”肃清边境,令加封“镇国公”。储、
纪上言:“公虽贵,人臣耳。陛下承祖宗业,为天下君,奈何谬自贬损。既封国
公,则将授以诰券,追封三代。祖宗在天之灵亦肯如陛下贬损否?况铁券必有免
死之文,陛下寿福无疆,何甘自菲薄,蒙此不祥之辞。名既不正,言自不顺。臣
等断不敢阿意苟从,取他日戮身亡家之祸也。”不报。帝遂历宣府、大同,直抵
延绥。储等疏数十上,悉置不省。
秦王请关中闲田为牧地,江彬、钱宁、张忠等皆为之请。帝排群议许之,命
阁臣草制。廷和、冕引疾,帝怒甚。储度不可争,乃上制草曰:“太祖高皇帝着
令,兹土不畀藩封。非吝也,念其土广饶,藩封得之,多蓄士马,富而且骄,奸
人诱为不轨,不利宗社。王今得地,宜益谨。毋收聚奸人,毋多蓄士马,毋听狂
人谋不轨,震及边方,危我社稷,是时虽欲保亲亲不可得已。”帝骇曰:“若是
其可虞!”事遂寝。明年,帝将南巡。言官伏阙谏,储、冕、纪亦以为言。会诸
曹多谏者,乃止。宁王宸濠反,帝南征,储、冕扈从。在道闻贼灭,连疏请驾旋。
抵扬州,帝议南京行郊礼。储、冕计此议行,则回銮益无日,极陈不可,疏三上
始得请。帝以宸濠械将至,问处置之宜。储等请如宣宗征高煦故事,罪人既得,
即日班师。又因郊期改卜,四方灾异、边警,乞还乘舆。疏八九上,帝殊无还意。
是秋,行在有物若豕首堕帝前,色碧,又进御妇人室中,若悬人首状。人情益惊。
储、冕危言谏,帝颇心动。而群小犹欲导帝游浙西,泛江、汉。储、冕益惧,手
疏跪泣行宫门外,历未至酉。帝遣人取疏入,谕之起。叩头言:“未奉俞旨,不
敢起也。”帝不得已,许不日还京,乃叩头出。
帝崩,杨廷和等定策迎兴世子。故事,当以内阁一人与中贵勋戚偕礼官往。
廷和欲留蒋冕自助,而虑储老或惮行,乃佯惜储惫老,阻其行。储奋曰:“事孰
有大于此者,敢以惫辞!”遂与定国公徐光祚等迎世子安陆邸。既即位,给事中
张九叙等劾储结纳权奸,持禄固宠。储三疏求去,命赐敕驰传,遣行人护行,岁
给廪隶如制。卒,子钧奏请赠谥。吏部侍郎桂萼等言,储立身辅政,有干公议,
因录上两京言官弹章。帝念先朝旧臣,特赠太师,谥文康。
先是,储子次摅为锦衣百户。居家与富人杨端争民田,端杀田主,次摅遂灭
端家二百余人。事发,武宗以储故,仅发边卫立功。后还职,累冒功至广东都指
挥佥事。
蒋冕,字敬之,全州人。兄昇,南京户部尚书,以谨厚称。冕举成化二十三
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弘治十三年,太子出阁,兼司经局校书。正德中,
累官吏部左侍郎,改掌詹事府,典诰敕,进礼部尚书,仍掌府事。
冕清谨有器识,雅负时望。十一年命兼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明年改武英
殿,加太子太傅。近幸冒边功,大行升赏,冕及梁储亦荫锦衣世千户。两人力辞,
乃改文荫。
帝之以“威武大将军”行边也,冕时病在告,疏谏曰:“陛下自损威重,下
同臣子,倘所过诸王以大将军礼见,陛下何辞责之?曩睿皇帝北征,六军官属近
三十万,犹且陷于土木。今宿卫单弱,经行边徼,宁不寒心?请治左右引导者罪。”
不报。十四年扈帝南征还,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帝崩,
与杨廷和协诛江彬。
世宗即位,议定策功,加伯爵,固辞。改荫锦衣世指挥,又辞。乃荫五品文
职,仍进一阶。御史张鹏疏评大臣贤否,请罢冕。御史赵永亨诋石珤不可掌铨
衡。冕、珤遂求去。朝议不平,诸给事、御史皆言其不可去。帝乃命鸿胪谕留,
再下优诏,始起视事。
嘉靖三年遣官织造江南,命冕草敕。冕以江南被灾,具疏请止,帝不从,敕
亦久不进。帝责其违慢,冕引罪而止。
“大礼”议起,冕固执为人后之说,与廷和等力争之。帝始而婉谕,继以谯
让,冕执议不回。及廷和罢政,冕当国,帝愈欲尊崇所生。逐礼部尚书汪俊以怵
冕,而用席书代之,且召张璁、桂萼。物情甚沸,冕乃抗疏极谏曰:“陛下嗣承
丕基,固因伦序素定。然非圣母昭圣皇太后懿旨与武宗皇帝遗诏,则将无所受命。
今既受命于武宗,自当为武宗之后。特兄弟之名不容紊,故但兄武宗,考孝宗,
母昭圣。而于孝庙、武庙皆称嗣皇帝,称臣,称御名,以示继统承祀之义。今乃
欲为本生父母立庙奉先殿侧,臣虽至愚,断断知其不可。自古人君嗣位谓之承祧
践阼,皆指宗祀而言。《礼》为人后者惟大宗,以大宗尊之统也,亦主宗庙祭祀
而言。自汉至今,未有为本生父母立庙大内者。汉宣帝为叔祖昭帝后,止立所生
父庙于葬所。光武中兴,本非承统平帝,而止立四亲庙于章陵。宋英宗父濮安懿
王,亦止即园立庙。陛下先年有旨,立庙安陆,与前代适同,得其当矣。岂可既
奉大宗之祀,又兼奉小宗之祀?夫情既重于所生,义必不专于所后,将孝、武二
庙之灵安所托乎!窃恐献帝之灵亦将不能安,虽圣心亦自不能安也。迩者复允汪
俊之去,趣张璁、桂萼之来,人心益骇。是日廷议建庙,天本晴明,忽变阴晦,
至暮风雷大作。天意如此,陛下可不思变计哉?”因力求去。帝得疏不悦,犹以
大臣故,优诏答之。未几,复请罢建庙之议,且乞体,疏中再以天变为言。帝益
不悦,遂令驰传归,给月廪、岁夫如制。
冕当正德之季,主昏政乱,持正不挠,有匡弼功。世宗初,朝政虽新,而上
下扞格弥甚,冕守之不移。代廷和为首辅仅两阅月,卒龃龉以去,论者谓有古大
臣风。《明伦大典》成,落职闲住,久之卒。隆庆初复官,谥文定。
毛纪,字维之,掖县人。成化末,举乡试第一,登进士,选庶吉士。弘治初,
授检讨,进修撰,充经筵讲官,简侍东宫讲读。《会典》成,迁侍读。武宗立,
改左谕德。坐《会典》小误,降侍读。《孝宗实录》成,擢侍讲学士,为讲官。
正德五年进学士,迁户部右侍郎。
十年,由吏部左侍郎拜礼部尚书。乌思藏入贡,其使言有活佛能前知祸福。
帝遣中官刘允迎之。携锦衣官百三十,卫卒及私仆隶数千人,刍粮、舟车费以百
万计。纪等上言:“自京师至乌思藏二万余里,公私烦费,不可胜言。且自四川
雅州出境,过长河西行数月而后至。无有邮驿、村市。一切资费,取办四川。四
川连岁用兵,流贼甫平,蛮寇复起。困竭之余,重加此累,恐生意外变。”疏再
上,内阁梁储、靳贵、杨一清皆切谏,不报。郊祀毕,请勤朝讲,又以储嗣未建,
乞早定大计,亦不听。寻改理诰敕,掌詹事府。十二年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
其秋加太子太保,改文渊阁。帝南征,纪佐杨廷和居守。驾旋,晋少保、户部尚
书、武英殿大学士。
世宗即位,录定策功,加伯爵,再疏辞免。嘉靖初,帝欲追尊兴献帝,阁臣
执奏,忤旨。三年,廷和、冕相继去国。纪为首辅,复执如初。帝欲去本生之称,
纪与石珤合疏争之。帝召见平台,委曲谕意,纪终不从。朝臣伏阙哭争者,俱
逮系,纪具疏乞原。帝怒,传旨责纪要结朋奸,背君报私。纪乃上言曰:“曩蒙
圣谕,国家政事商榷可否,然后施行。此诚内阁职业也,臣愚不能仰副明命。
迩者大礼之议,平台召对,司礼传谕,不知其几似乎商榷矣。而皆断自圣心,
不蒙允纳,何可否之有。至于笞罚廷臣,动至数百,乃祖宗来所未有者,亦皆出
自中旨,臣等不得与闻。宣召徒勤,扞格如故。慰留虽切,诘责随加。臣虽有体
国之心,不能自尽。宋司马光告神宗曰:‘陛下所以用臣,盖察其狂直,庶有补
于国家,若徒以禄位荣之而不取其言,是以官私非其人也。臣以禄位自荣,而不
能救正,是徒盗窃名器以私其身也。’臣于陛下,敢举以为告。夫要结朋奸,背
君报私,正臣平日所痛愤而深疾者。有一于此,罪何止罢黜!今陛下以之疑臣,
尚可一日腼颜朝宁间哉。乞赐骸骨归乡里,以全终始。尤望陛下法祖典学,任贤
纳谏,审是非,辨忠邪,以养和平之福。”帝衔纪亢直,允其去,驰驿给夫廪如
故事。
纪有学识,居官廉静简重。与廷和、冕正色立朝,并为缙绅所倚赖。其代冕
亦仅三月。后《明伦大典》成,追论夺官。久之,廷和、冕皆沦丧,纪以恩诏叙
复,帝亦且忘之。二十一年,年八十,抚按以闻。诏遣官存问,再赐夫廪。又三
年卒。赠太保,谥文简。子渠,进士,太仆卿。
石珤,字邦彦,藁城人。父玉,山东按察使。珤与兄玠同举成化末年进
士,改庶吉士,授检讨,数谢病居家。孝宗末,始进修撰。正德改元,擢南京侍
读学士。历两京祭酒,迁南京吏部右侍郎。召改礼部,进左侍郎。武宗始游宣府,
珤上疏力谏,不报。改掌翰林院事。廷臣谏南巡,祸将不测,珤疏救之。十
六年拜礼部尚书,掌詹事府。
世宗立,代王琼为吏部尚书。自群小窃柄,铨政混浊。珤刚方,谢请托,
诸犯清议者多见黜,时望大孚,而内阁杨廷和有所不悦。甫二月,复改掌詹事府,
典诰敕。嘉靖元年遣祀阙里及东岳。事竣还家,屡乞致仕。言官以珤望重,交
章请留,乃起赴官。
三年五月,诏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帝欲以奉先殿侧别建一
室祀献帝,珤抗疏言其非礼。及廷臣伏阙泣争,珤与毛纪助之。无何,“大
礼”议定,纪去位。珤复谏曰:“大礼一事已奉宸断,无可言矣。但臣反复思
之,终有不安于心者。心所不安而不以言,言恐触忤而不敢尽,则陛下将焉用臣,
臣亦何以仰报君父哉?夫孝宗皇帝与昭圣皇太后,乃陛下骨肉至亲也。今使疏贱
谗佞小人辄行离间,但知希合取宠,不复为陛下体察。兹孟冬时享在迩,陛下登
献对越,如亲见之,宁不少动于中乎?夫事亡如事存。陛下承列圣之统,以总百
神,临万方,焉得不加慎重,顾听细人之说,干不易之典哉?”帝得奏不悦,戒
勿复言。
明年建世庙于太庙东。帝欲从何渊言,毁神宫监,伐林木,以通辇道。给事
中韩楷,御史杨秦、叶忠等交谏,忤旨夺俸。给事中卫道继言之,贬秩调外。
珤复抗章,极言不可,弗听。及世庙成,帝欲奉章圣皇太后谒见,张璁、桂萼
力主之。礼官刘龙等争不得,诸辅臣以为言,帝不报,趣具仪。珤乃上疏曰:
“陛下欲奉皇太后谒见世庙,臣窃以为从令固孝,而孝有大于从令者。臣诚不敢
阿谀以误君上。窃惟祖宗家法,后妃已入宫,未有无故复出者。且太庙尊严,非
时享祫祭,虽天子亦不轻入,况后妃乎?璁辈所引庙见之礼,今奉先殿是也。圣
祖神宗行之百五十年,已为定制,中间纳后纳妃不知凡几,未有敢议及者,何至
今日忽倡此议?彼容悦佞臣岂有忠爱之实,而陛下乃欲听之乎?且阴阳有定位,
不可侵越。陛下为天地百神之主,致母后无故出入太庙街门,是坤行乾事,阴侵
阳位,不可之大者也。臣岂不知君命当承,第恐上累圣德,是以不敢顺旨曲从,
以成君父之过,负覆载之德也。”奏入,帝大愠。
珤为人清介端亮,孜孜奉国。数以力行王道,清心省事,辨忠邪,敦宽大,
毋急近效为帝言。帝见为迂阔,弗善也。议“大礼”时,帝欲援以自助,而珤
据礼争,持论坚确,失帝意,璁、萼辈亦不悦。璁、萼朝夕谋辅政,攻击费宏无
虚日,以珤行高,不能有所加。至明年春,奸人王邦奇讦杨廷和,诬珤及宏
为奸党,两人遂乞归。帝许宏驰驿,而责珤归怨朝廷,失大臣谊,一切恩典皆
不予。归,装襆被车一辆而已。都人叹异,谓自来宰臣去国,无若珤者。自
珤及杨廷和、蒋冕、毛纪以强谏罢政,迄嘉靖季,密勿大臣无进逆耳之言者矣。
珤加官,自太子太保至少保。七年冬卒,谥文隐。隆庆初,改谥文介。
玠,字邦秀。弘治中,由汜水知县召为御史。出核大同军储,按甘肃及陕西,
所条上边务,悉中机宜,为都御史戴珊所委寄。尝因灾异劾南京刑部尚书翟瑄以
下二十七人。
正德中,累官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召拜兵部右侍郎。海西部长数犯边,
泰宁三卫与别部相攻,久缺贡市,遣玠以左侍郎兼佥都御史往辽东巡视。出关抚
谕,皆受约束。帝大喜,玺书嘉劳,召还。左都御史陆完迁,廷推代者,三上悉
不用,最后推玠,乃以为右都御史掌院事。御史李隐劾玠夤缘,不报。十年拜户
部尚书。中官史大镇云南,请独领银场务。杜甫镇湖广,请借盐船税银为进贡资。
刘德守凉州,请带食茶六百引。玠皆执不可。西僧阐教王请船三百艘贩载食盐,
玠极言其害。帝初出居庸,玠切谏。及在宣府,需银百万两,玠持不可。帝弗从,
乃进其半。王琼欲以哈密事害彭泽,玠独廷誉之。奸民欲牟盐利者,贿朱宁为请,
玠不可,连章执奏。廷臣谏南巡跪阙下,诸大臣莫敢言,玠独论救。群小激帝怒,
严旨责令自陈,遂引疾去。赐敕驰传给廪隶如故事。家居二年卒,赠太子少傅。
玠有操行,居官亦持正。其为都御史时,胡世宁论宁王,玠与李士实请罪世
宁,以是为人所讥。
赞曰:武宗之季,君德日荒,嬖幸盘结左右。廷和为相,虽无能改于其德,
然流贼炽而无土崩之虞,宗藩叛而无瓦解之患者,固赖庙堂有经济之远略也。至
其诛大奸,决大策,扶危定倾,功在社稷,即周勃、韩琦殆无以过。储虽蒙物议,
而大节无玷。蒋冕、毛纪、石珤,清忠鲠亮,皆卓然有古大臣风。自时厥后,
政府日以权势相倾。或脂韦淟涊,持禄自固。求如诸人,岂可多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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