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书名:搜神记    作者:干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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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景初中,咸阳县吏王臣家,有怪,无故闻拍手相呼,伺无所见。其母夜作
倦,就枕寝息,有顷,复闻灶下有呼声曰:“文约,何以不来?”头下枕应曰:
“我见枕,不能往。汝可来就我饮。”至明,乃饭臿也。即聚烧之,其怪遂绝。
魏郡张奋者,家本巨富,忽衰老财散,遂卖宅与程应。应入居,举家病疾,
转卖邻人何文。文先独特大刀,暮入北堂中梁上。至三更竟,忽有一人,长丈余,
高冠黄衣,升堂呼曰:“细腰。”细腰应喏。曰:“舍中何以有生人气也?”答
曰:“无之。”便去。须臾,有一高冠青衣者;次之,又有高冠白衣者。问答并
如前。及将曙,文乃下堂中,如向法呼之,问曰:“黄衣者为谁?”曰:“金也。
在堂西壁下。”“青衣者为谁?”曰:“钱也,在堂前井边五步。”“白衣者为
谁?”曰:“银也。在墙东北角柱下。”“汝复为谁?”曰:“我,杵也。今在
灶下。”及晓,文按次掘之,得金银五百斤,钱千万贯,仍取杵焚之。由此大富,
宅遂清宁。
秦时,武都故道,有怒特祠,祠上生梓树。秦文公二十七年,使人伐之,辄
有大风雨。树创随合,经日不断。文公乃益发卒,持斧者至四十人,犹不断。士
疲还息,其一人伤足,不能行,卧树下,闻鬼语树神曰:“劳乎攻战?”其一人
曰:“何足为劳。”又曰:“秦公将必不休,如之何?”答曰:“秦公其如予何。”
又曰:“秦若使三百人被发,以朱丝绕树,赭衣灰坌伐汝,汝得不困耶?”神寂
无言。明日,病人语所闻。公于是令人皆衣赭,随斫创,坌以灰。树断,中有一
青牛出,走入丰水中。其后青牛出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有骑堕地复上,髻
解被发,牛畏之,乃入水,不敢出。故秦自是置旄头骑。
庐江龙舒县陆亭,流水边有一大树,高数十丈,常有黄鸟数千枚巢其上。时
久旱,长老共相谓曰:“彼树常有黄气,或有神灵,可以祈雨。”因以酒脯往。
亭中有寡妇李宪者,夜起,室中忽见一妇人,着绣衣,自称曰:“我树神黄祖也,
能兴云雨。以汝性洁,佐汝为生。朝来父老皆欲祈雨,吾已求之于帝,明日日中
大雨。”至期果雨。遂为立祠。宪曰:“诸卿在此。吾居近水,当致少鲤鱼。”
言讫,有鲤鱼数十头,飞集堂下。坐者莫不惊悚。如此岁余,神曰:“将有大兵,
今辞汝去。”留一玉环,曰:“持此可以避难。”后刘表、袁术相攻,龙舒之民
皆徙去,唯宪里不被兵。
魏桂阳太守江夏张辽,字叔高,去鄢陵,家居买田。田中有大树十余围,枝
叶扶疏,盖地数亩,不生谷,遣客伐之。斧数下,有赤汁六七斗出。客惊怖,归
白叔高。叔高大怒曰:“树老汁赤,如何得怪!”因自严行,复斫之,血大流洒。
叔高使先斫其枝,上有一空处,见白头公,可长四五尺,突出,往赴叔高,高以
刀逆格之。如此凡杀四五头,并死。左右皆惊怖伏地,叔高神虑怡然如旧。徐熟
视,非人非兽。遂伐其木。此所谓“木石之怪,夔、魍魉”者乎?是岁,应司空
辟侍御史、兖州刺史。以二千石之尊,过乡里,荐祝祖考,白日绣衣荣羡,竟无
他怪。
吴先主时,陆敬叔为建安太守,使人伐大樟树,不数斧,忽有血出。树断,
有物人面狗身,从树中出。敬叔曰:“此名‘彭侯’。”乃烹食之,其味如狗。
《白泽图》曰:“木之精名‘彭侯’,状如黑狗,无尾,可烹食之。”
吴时,有梓树巨围,叶广丈馀,垂柯数亩。吴王伐树作船,使童男女三十人
牵挽之。船自飞下水,男女皆溺死。至今潭中时有唱唤督进之音也。
董仲舒下帷讲诵,有客来诣。舒知其非常。客又云:“欲雨。”舒戏之曰:
“巢居知风,穴居知雨。卿非狐狸,则是鼷鼠。”客遂化为老狸。
张华字茂先,晋惠帝时为司空。于时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积年能为变幻。
乃变作一书生,欲诣张公。过问墓前华表曰:“以我才貌,可得见张司空否?”
华表曰:“子之妙解,无为不可。但张公智度,恐难笼络,出必遇辱,殆不得返。
非但丧子千岁之质,亦当深误老表。”狐不从,乃持刺谒华。华见其总角风流,
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论及文章,辨校声实,华未尝闻。
比复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
箴八儒,擿五礼,华无不应声屈滞。乃叹曰:“天下岂有此年少。若非鬼魅,则
是狐狸。”乃扫榻延留,留人防护。此生乃曰:“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
能。奈何憎人学问!墨子兼爱,其若是耶?”言卒,便求退。华已使人防门,不
得出。既而又谓华曰:“公门置甲兵栏骑,当是致疑于仆也。将恐天下之人,卷
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深为明公惜之。”华不应,而使人防御甚严。
时丰城令雷焕,字孔章,博物士也,来访华,华以书生白之。孔章曰:“若疑之,
何不呼猎犬试之?”乃命犬以试,竟无惮色。狐曰:“我天生才智,反以为妖,
以犬试我,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华闻益怒曰:“此必真妖也。闻魃魅
忌狗,所别者数百年物耳;千年老精,不能复别。惟得千年枯木照之,则形立见。”
孔章曰:“千年神木,何由可得?”华曰:“世传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经千年。”
乃遣人伐华表。使人欲至木所,忽空中有一青衣小儿来,问使曰:“君何来也”
使曰:“张司空有一年少来谒,多才巧辞,疑是妖魅。使我取华表照之。”青衣
曰:“老狐不智,不听我言,今日祸已及我,其可逃乎?”乃发声而泣,倏然不
见。使乃伐其木,血流,便将木归。燃之以照书生,乃一斑狐。华曰:“此二物
不值我,千年不可复得。”乃烹之。
晋时,吴兴有一人,有二男,田中作时,尝见父来骂詈,赶打之。儿以告母。
母问其父,父大惊,知是鬼魅,便令儿斫之。鬼便寂不复往。父忧恐儿为鬼所困,
便自往看。儿谓是鬼,杀而埋之。鬼便遂归,作其父形,且语其家:“二儿已杀
妖矣。”儿暮归,共相庆贺;积年不觉。后有一法师过其家,语二儿云:“君尊
侯有大邪气。”儿以白父,父大怒。儿出,以语师,令速去。师遂作声入,父即
成大老狸,入床下,遂擒杀之。向所杀者,乃真父也。改殡治服。一儿遂自杀;
一儿忿懊,亦死。
句容县麋村民黄审,于田中耕。有一妇人过其田,自畔上度,从东适下而复
还。审初谓是人,日日如此,意甚怪之。审因问曰:“妇数从何来也?”妇人少
住,但笑而不言,便去。审愈疑之。预以长镰,伺其还,未敢斫妇,但斫所随婢。
妇化为狸,走去。视婢,乃狸尾耳。审追之不及。后人有见此狸出坑头,掘之,
无复尾焉。
博陵刘伯祖为河东太守,所止承尘上有神,能语,常呼伯祖与语,及京师诏
书诰下消息,辄预告伯祖。伯祖问其所食啖,欲得羊肝。乃买羊肝,于前切之,
脔随刀不见,尽两羊肝。忽有一老狸,眇眇在案前,持刀者欲举刀斫之,伯祖呵
止。自着承尘上,须臾大笑曰:“向者啖羊肝,醉忽失形,与府君相见,大惭愧。”
后伯祖当为司隶,神复先语伯祖曰:“某月某日,诏书当到。”至期如言。及入
司隶府,神随逐在承尘上,辄言省内事。伯祖大恐怖,谓神曰:“今职在刺举。
若左右贵人,闻神在此,因以相害。”神答曰:“诚如府君所虑,当相舍去。”
遂即无声。
后汉建安中,沛国郡陈羡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灵孝,无故逃去,羡欲杀之。
居无何,孝复逃走。羡久不见,囚其妇,妇以实对。羡曰:“是必魅将去,当求
之。”因将步骑数十,领猎犬,周旋于城外求索,果见孝于空冢中。闻人犬声,
怪遂避去。羡使人扶孝以归,其形颇象狐矣,略不复与人相应,但啼呼“阿紫”。
阿紫,狐字也。后十馀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
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便随去,即为妻,暮辄与共还其
家。遇狗不觉。”云乐无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名山记》曰:“狐者,
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
南阳西郊有一亭,人不可止,止则有祸。邑人宋大贤,以正道自处,尝宿亭
楼,夜坐鼓琴,不设兵仗。至夜半时,忽有鬼来,登梯与大贤语,眝目磋齿,
形貌可恶。大贤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中取死人头来,还语大贤曰:“宁可少
睡耶?”因以死人头投大贤前。大贤曰:“甚佳。吾暮卧无枕,正欲得此。”鬼
复去。良久乃还,曰:“宁可共手搏耶?”大贤曰:“善。”语未竟,鬼在前,
大贤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大贤遂杀之。明日视之,乃老狐也。自是
亭舍更无妖怪。
北部督邮西平到伯夷,年三十许,大有才决,长沙太守到若章孙也。日晡时
到亭,敕前导入且止。录事掾白:“今尚早,可至前亭。”曰:“欲作文书,便
留。”吏卒惶怖,言当解去。传云:“督邮欲于楼上观望,亟扫除。”须臾便上。
未暝,楼镫阶下复有火。敕云:“我思道,不可见火,灭去。”吏知必有变,当
用赴照,但藏置壶中。日既暝,整服坐,诵《六甲》、《孝经》、《易》本讫,
卧。有顷,更转东首,以拏巾结两足,帻冠之,密拔剑解带。夜时,有正黑者四
五尺,稍高,走至柱屋。因覆伯夷。伯夷持被掩之,足跣脱,几失。再三。以剑
带击魅脚,呼下火上,照视之,老狐正赤,略无衣毛。持下烧杀。明旦,发楼屋,
得所髡人髻百余。因此遂绝。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胡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
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
不去,乃是皓首书生。
陈郡谢鲲,谢病去职,避地于豫章。尝行经空亭中,夜宿。此亭旧每杀人。
夜四更,有一黄衣人,呼鲲字云:“幼舆,可开户。”鲲澹然无惧色,令申臂于
窗中。于是授腕,鲲即极力而牵之,其臂遂脱,乃还去。明日看,乃鹿臂也。寻
血取获。尔后此亭无复妖怪。
晋有一士人,姓王,家在吴郡。还至曲阿,日暮,引船上当大埭。见埭上有
一女子,年十七八,便呼之留宿。至晓,解金铃系其臂。使人随至家,都无女人,
因逼猪栏中,见母猪臂有金铃。
汉齐人梁文,好道。其家有神祠,建室三四间,座上施皂帐,常在其中。积
十数年。后因祀事,帐中忽有人语,自呼“高山君”。大能饮食,治病有验。文
奉事甚肃。积数年,得进其帐中。神醉,文乃乞得奉见颜色。谓文曰:“授手来。”
文纳手,得持其颐,髯须甚长。文渐绕手,卒然引之,而闻作羊声。座中惊起,
助文引之,乃袁公路家羊也。失之七八年,不知所在。杀之,乃绝。
北平田琰,居母丧,恒处庐。向一暮,夜,忽入妇室。密怪之,曰:“君在
毁灭之地,幸可不甘。”琰不听而合。后琰暂入,不与妇语,妇怪无言,并以前
事责之。琰知鬼魅。临暮竟未眠,衰服挂庐。须臾,见一白狗,攫庐衔衰服,因
变为人,着而入。琰随后逐之,见犬将升妇床,便打杀之。妇羞愧而死。
司空南阳来季德,停丧在殡,忽然见形,坐祭床上,颜色服饰声气,熟是也。
孙儿妇女,以次教戒,事有条贯。鞭朴奴婢,皆得其过。饮食既绝,辞诀而去。
家人大小,哀割断绝。如是数年,家益厌苦。其后饮酒过多,醉而形露,但得老
狗,便共打杀。因推问之,则里中沽酒家狗也。
山阳王瑚,字孟琏,为东海兰陵尉。夜半时,辄有黑帻白单衣吏,诣县叩阁,
迎之则忽然不见。如是数年。后伺之,见一老狗,白躯犹故,至阁便为人。以白
孟琏,杀之乃绝。
桂阳太守李叔坚,为从事。家有犬,人行,家人言:“当杀之。”叔坚曰:
“犬马喻君子,犬见人行,效之,何伤。”顷之,狗戴叔坚冠走,家大惊。叔坚
云:“误触冠,缨挂之耳。”狗又于灶前畜火,家益怔营。叔坚复云:“儿婢皆
在田中,狗助畜火,幸可不烦邻里。此有何恶。”数日,狗自暴死,卒无纤芥之
异。
吴郡无锡,有上湖大陂。陂吏丁初,天每大雨,辄循提防。春盛雨,初出行
塘。日暮回,顾有一妇人,上下青衣,戴青伞,追后呼:“初掾待我。”初时怅
然,意欲留俟之,复疑:“本不见此,今忽有妇人冒阴雨行,恐必鬼物。”初便
疾走,顾视妇人,追之亦急。初因急行,走之转远,顾视妇人,乃自投陂中,汜
然作声,衣盖飞散,视之是大苍獭,衣伞皆荷叶也。此獭化为人形,数媚年少者
也。
魏齐王芳正始中,中山王周南为襄邑长。忽有鼠从穴出,在厅事上,语曰:
“王周南,尔以某月某日当死。”周南急往,不应。鼠还穴。后至期复出,更冠
帻皂衣而语曰:“周南,尔日中当死。”亦不应。鼠复入穴。须臾复出,出复入,
转行数语如前。日适中,鼠复曰:“周南,尔不应死,我复何道。”言讫,颠蹶
而死,即失衣冠所在。就视之,与常鼠无异。
安阳城南有一亭,夜不可宿,宿辄杀人。书生明术数,乃过宿之。亭民曰:
“此不可宿,前后宿此,未有活者。”书生曰:“无苦也。吾自能谐。”遂住廨
舍,乃端坐诵书,良久乃休。夜半后,有一人,着皂单衣,来往户外,呼亭主,
亭主应诺。“见亭中有人耶?”答曰:“向者有一书生,在此读书。适休,似未
寝。”复喑嗟而去。须臾,复有一人,冠赤帻者,呼亭主,问答如前,复喑嗟而
去。既去寂然。书生知无来者,即起诣向者呼处,效呼亭主。亭主亦应诺。复云:
“亭中有人耶?”亭主答如前。乃问曰:“向黑衣来者谁?”曰:“北舍母猪也。”
又曰:“冠赤帻来者谁?”曰:“西舍老雄鸡父也。”曰:“汝复谁耶?”曰:
“我是老蝎也。”于是书生密便诵书至明,不敢寐。天明,亭民来视,惊曰:
“君何得独活?”书生曰:“促索剑来。吾与卿取魅。”乃握剑至昨夜应处,果
得老蝎,大如琵琶,毒长数尺。西舍得老雄鸡父。北舍得老母猪。凡杀三物,亭
毒遂静,永无灾横。
吴时,庐陵郡都亭重屋中,常有鬼魅,宿者辄死。自后使官,莫敢入亭止宿。
时丹阳人汤应者,大有胆武,使至庐陵,便止亭宿。吏启不可,应不听。迸从者
还外,惟持一大刀,独处亭中。至三更竟,忽闻有叩阁者。应遥问:“是谁?”
答云:“部郡相闻。”应使进,致词而去。顷间,复有叩阁者如前,曰:“府君
相闻。”应复使进,身着皂衣。去后,应谓是人,了无疑也。旋又有叩阁者,云:
“部郡、府君相诣。”应乃疑曰:“此夜非时,又部郡、府君,不应同行。”知
是鬼魅。因持刀迎之。见二人,皆盛衣服,俱进。坐毕,府君者便与应谈。谈未
竟,而部郡忽起至应背后。应乃回顾,以刀逆击,中之。府君下坐走出,应急追,
至亭后墙下,及之。斫伤数下,应乃还卧。达曙,将人往寻,见有血迹,皆得之。
云称府君者,是一老犭希也;部郡者,是一老狸也。自是遂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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