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上 桓谭冯衍列传第十八上
书名:後汉书    作者:范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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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也。父成帝时为太乐令。谭以父任为郎,因好音律,
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学,
数从刘歆、杨雄辩析疑异。性嗜倡乐,简易不修威仪,而憙非毁俗儒,由是多见
排抵。
哀、平间,位不过郎。傅皇后父孔乡侯晏深善于谭。是时,高安侯董贤宠幸,
女弟为昭仪,皇后日已疏,晏嘿嘿不得意。谭进说曰:“昔武帝欲立卫子夫,阴
求陈皇后之过,而陈后终废,子夫竟立。今董贤至爱而女弟尤幸,殆将有子夫之
变,可不忧哉!”晏惊动,曰:“然,为之奈何?”谭曰:“刑罚不能加无罪,
邪枉不能胜正人。夫士以才智要君,女以媚道求主。皇后年少,希更艰难,或驱
使医巫,外求方技,此不可不番。又君侯以后父尊重而多通宾客,必借以重势,
贻致讥议。不如谢遣门徒,务执廉悫,此修己正家避祸之道也。”晏曰:“善”。
遂罢遣常客,入白皇后,如谭所戒。后贤果风太医令真钦,使求傅氏罪过,遂逮
后弟侍中喜,诏狱无所得,乃解,故傅氏终全于哀帝之时。及董贤为大司马,闻
谭名,欲与之交。谭先奏书于贤,说以辅国保身之术,贤不能用,遂不与通。当
王莽居摄篡弑之际,天下之士,莫不竟褒称德美,作符命以求容媚,谭独自守,
默然无言。莽时为掌乐大夫,更始立,召拜太中大夫。
世祖即位,征待诏,上书言事失旨,不用。后大司空宋弘荐谭,拜议郎给事
中,因上疏陈时政所宜,曰:
臣闻国之废兴,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乎辅佐。辅佐贤明,则俊士充朝,
而理合世务;辅佐不明,则论失时宜,而举多过事。夫有国之君,俱欲兴化建善,
然而政道未理者,其所谓贤者异也。昔楚庄王问孙叔敖曰:“寡人未得所以为国
是也。”叔敖曰:“国之有是,众所恶也,恐王不能定也。”王曰:“不定独在
君,亦在臣乎?”对曰:“居骄士,曰士非我无从富贵;士骄君,曰君非士无从
安存。人君或至失国而不悟,士或至饥寒而不进。君臣不合,则国是无从定矣。”
庄王曰:“善。愿相国与诸大夫共定国是也。”盖善政者,视俗而施教,察失而
立防,威德更兴,文武迭用,然后政调于时,而躁人可定。昔董仲舒言“理国譬
若琴瑟,其不调者则解而更张”。夫更张难行,而拂众者亡,是故贾谊以才逐,
而朝错以智死。世虽有殊能而终莫敢谈者,惧于前事也。
且设法禁者,非能尽塞天下之奸,皆合众人之所欲也,大抵取便国利事多者,
则可矣。夫张官置吏,以理万人,县赏设罚,以别善恶,恶人诛伤,则善人蒙福
矣。今人相杀伤,虽已伏法,而私结怨仇,子孙相报,后忿深前,至于灭户殄业,
而俗称豪健,故虽有怯弱,犹勉而行之,此为听人自理而无复法禁者也。今宜申
明旧令,若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其相伤者,加
常二等,不得雇山赎罪。如此,则仇怨自解,盗贼息矣。
夫理国之道,举本业而抑末利,是以先帝禁人二业,锢商贾不得宦为吏,此
所以抑并兼长廉耻也。今富商大贾,多放钱货,中家子弟,为之保役,趋走与臣
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是以众人慕效,不耕而食,至乃多通侈靡,以淫耳目。
今可令诸商贾自相纠告,若非身力所得,皆以臧界告者。如此,则专役一已,不
敢以货与人,事寡力弱,必归功田亩。田亩修,则谷入多而地力尽矣。
又见法令决事,轻重不齐,或一事殊法,同罪异论,奸吏得因缘为市,所欲
活则出生议,所欲陷则与死比,是为刑开二门也。今可令通义理明习法律者,校
定科比,一其法度,班下郡国,蠲除故条。如此,天下知方,而狱无怨滥矣。
书奏,不省。
是时,帝方信谶,多以决定嫌疑。又酬赏少薄,天下不时安定。谭复上疏曰:
臣前献瞽言,未蒙诏报,不胜愤懑,冒死得陈。愚夫策谋,有益于政道者,
以合人心而得事理也。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
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
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
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臣谭伏闻陛下穷折方士黄白之术,甚
为明矣;而乃欲听纳谶记,又何误也!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陛下
宜垂明听,发圣意,屏群小之曲说,述《五经》之正义,略雷同之俗语,详通人
之雅谋。
又臣闻安平则尊道术之士,有难则贵介胄之臣。今圣朝兴复祖统,为人臣主,
而四方盗贼未尽归伏者,此权谋未得也。臣谭伏观陛下用兵,诸所降下,既无重
赏以相恩诱,或至虏掠夺其财物,是以兵长渠率,各生孤疑,党辈连结,岁月不
解。古人有言曰:“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陛下诚能轻爵重赏,
与士共之,则何招而不至,何说而不释,何向而不开,何征而不克!如此,则能
以狭为广,以迟为速,亡者复存,失者复得矣。
帝省奏,愈不悦。
其后,有诏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以谶决之,何如?”谭默然良
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
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出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乐,道
病卒,时年七十余。
初,谭着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上书献之,世祖善焉。
《琴道》一篇未成,肃宗使班固续成之。所着赋、诔、书、奏,凡二十六篇。
元和中,肃宗行东巡狩,至沛,使使者祠谭冢,乡里以为荣。
冯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也。祖野王,元帝时为大鸿胪。衍幼有奇才,年九
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
时,天下兵起,莽遣更始将军廉丹讨伐山东。丹辟衍为掾,与俱至定陶。莽
追诏丹曰:“仓廪尽矣,府库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战矣。将军受国重任,不捐
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丹惶恐,夜召衍,以书示之。衍因说丹曰:“衍闻
顺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权之所贵也。是故期于有成,不问所由;论
于大体,不守小节。昔逢丑父伏轼而使其君取饮,称于诸侯;郑祭仲立突而出忽,
终得复位,美于《春秋》。盖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子之道也。诡于众意,宁
国存身,贤智之虑也。故《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
吉,无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行之,破军残众,无补于主,身死之日,负义
于时,智者不为,勇者不行。且衍闻之,得时无怠。张良以五世相韩,椎秦始皇
博浪之中,勇冠乎贲、育,名高乎太山。将军之先,为汉信臣。新室之兴,英俊
不附。今海内溃乱,人怀汉德,甚于诗人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人
所歌舞,天必从之。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屯据大郡,镇抚吏士,砥厉其节,百里
之内,牛酒日赐,纳雄桀之士,询忠智之谋,要将来之心,待从横之变,兴社稷
之利,除万人之害,则福禄流于无穷,功烈着于不灭。何与军覆于中原,身膏于
草野,功败名丧,耻及先祖哉?圣人转祸而为福,智士因败而为功,愿明公深计
而无与俗同。”丹不能从。
进及睢阳,复说丹曰:“盖闻明者见于无形,智者虑于未萌,况其昭{折曰}
者乎?凡患生于所忽,祸发于细微,败不可悔,时不可失。公孙鞅曰:‘有高人
之行,负非于世;有独见之虑,见赘于人。’故信庸庸之论,破金石之策,袭当
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决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时不重至,公勿再计。”
丹不听,遂进及无盐,与赤眉战死。衍乃亡命河东。
更始二年,遣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安集北方。衍因以计说永曰:
衍闻明君不恶切悫之言,以测幽冥之论;忠臣不顾争引之患,以达万机之变。
是故君臣两兴,功名兼立,铭勒金石,令问不忘。今衍幸逢宽明之日,将值危言
之时,岂敢拱默避罪,而不竭其诚哉!
伏念天上离王莽之害久矣。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
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拏未解,兵连不息,刑法弥深,赋敛愈
重。众强之党,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饥寒并臻,父子流
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于是江湖之上,海
岱之滨,风腾波涌,更相骀藉,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殃
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妇,咸怀怨怒。皇帝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率宛、
叶之众,将散乱之兵,喢血昆阳,长驱武关,破百万之陈,摧九虎之军,雷震
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
修文武之绝业,社稷复存,炎精更辉,德冠往初,功无与二。天下自以去亡新,
就圣汉,当蒙其福而赖其愿。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犹顺惊风而飞鸿毛也。然
而诸将虏掠,逆伦绝理,杀人父子,妻人妇女,燔其室屋,略其财产,饥者毛食,
寒者裸跣,冤结失望,无所归命。今大将军以明淑之德,秉大使之权,统三军之
政,存抚并州之人,惠爱之诚,加乎百姓,高世之声,闻乎群士,故其延颈企踵
而望者,非特一人也。且大将军之事,岂得珪璧其行,束修其心而已哉?将定国
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昔周宣中兴之主,齐桓霸强之君耳,犹有申伯、召
虎、夷吾、吉甫攘其蝥贼,安其疆宇。况乎万里之汉,明帝复兴,而大将军为之
梁栋,此诚不可以忽也。
且衍闻之,兵久则力屈,人悉则变生。今邯郸之贼未灭,真定之际复扰,而
大将军所部不过百里,守城不休,战军不息,兵革云翔,百姓震骇,奈何自怠,
不为深忧?夫并州之地,东带名关,北逼强胡,年谷独孰,人庶多资,斯四战之
地,攻守之场也。如其不虞,何以待之?故曰“德不素积,人不为用。备不豫具,
难以应卒”。今生人之命,县于将军,将军所杖,必须良才,宜改易非任,更选
贤能。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审得其人,以承大将军之明,虽则山泽之人,无
不感德,思乐为用矣。然后简精锐之卒,发屯守之士,三军既整,甲兵已具,相
其土地之饶,观其水泉之利,制屯田之术,习战射之教,则威风远畅,人安其业
矣。若镇太原,抚上党,收百姓之欢心,树名贤之良佐,天下无变,则足以显声
誉,一朝有事,则可以建大功。惟大将军开日月之明,发深渊之虑,监《六经》
之论,观孙、吴之策,省群议之是非,详众士之白黑,以超《周南》之迹,垂
《甘棠》之风,令夫功烈施于千载,富贵传于无穷。伊、望之策,何以加兹!
永既素重衍,为且受使得自置偏裨,乃以衍为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屯太原,
与上党太守田邑等缮甲养士,扞卫并土。
及世祖即位,遣宗正刘延攻天井关,与田邑连战十余合,延不得进。邑迎母
弟妻子,为延所获。后邑闻更始败,乃遣使诣洛阳献璧马,即拜为上党太守。因
遣使者招永、衍,永、衍等疑不肯降,而忿邑背前约,衍乃遗邑书曰:
盖闻晋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赵武逢难而程婴明其贤,二子之义当矣。今三
王背畔,赤眉危国,天下蚁动,社稷颠陨,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驰马之秋也。
伯玉擢选剖符,专宰大郡。夫上党之地,有四塞之固,东带三关,西为国蔽,奈
何举之以资强敌,开天下之匈,假仇雠之刃?岂不哀哉!
衍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婴临盟,拟以
曲戟,不易其辞;谢息守郕,胁以晋、鲁,不丧其邑。由是言之,内无钩颈之
祸,外无桃莱之利,而被畔人之声,蒙降城之耻,窃为左右羞之。且邾庶其窃邑
畔君,以要大利,曰贱而必书;莒牟夷以土地求食,而名不灭。是以大丈夫动则
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为伯玉深计,莫若与鲍尚书同情戮
力,显忠贞之节,立超世之功。如以尊亲系累之故,能捐位投命,归之尚书,大
义既全,敌人纾怨,上不损剖符之责,下足救老幼之命,申眉高谈,无愧天下。
若乃贪上党之权,惜全邦之实,衍恐伯玉必怀周赵之忧,上党复有前年之祸。昔
晏平仲纳延陵之诲,终免栾高之难;孙林父违穆子之戒,故陷终身之恶。以为伯
玉闻此至言,必若刺心,自非婴城而坚守,则策马而不顾也。圣人转祸而为福,
智士因败以成胜,愿自强于时,无与俗同。
邑报书曰:
仆虽驽怯,亦欲为人者也,岂苟贪生而畏死哉!曲戟在颈,不易其心,诚仆
志也。
间者,老母诸弟见执于军,而邑安然不顾者,岂非重其节乎?若使人居天地,
寿如金石,要长生而避死地可也。今百龄之期,未有能至,老壮之间,相去几何。
诚使故朝尚在,忠义可立,虽老亲受戮,妻儿横分,邑之愿也。
间者,上党黠贼,大众围城,义兵两辈,入据井陉。邑亲溃敌围,拒击宗正,
自试智勇,非不能当。诚知故朝为兵所害,新帝司徒已定三辅,陇西、北地从风
响应。其事昭昭,日月经天,河海带地,不足以比。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下
存亡,诚云命也。邑虽没身,能如命何?
夫人道之本,有恩有义,义有所宜,恩有所施。君臣大义,母子至恩。今故
主已亡,义其谁为;老母拘执,恩所当留。而厉以贪权,诱以策马,抑其利心,
必其不顾,何其愚乎!
邑年三十,历位卿士,性少嗜欲,情厌事为。况今位尊身危,财多命殆,鄙
人知之,何疑君子?
君长、敬通揭节垂组,自相署立。盖仲由使门人为臣,孔子讥其欺天。君长
据位两州,加以一郡,而河东畔国,兵不入彘,上党见围,不窥大谷,宗正临境,
莫之能援。兵威屈辱,国权日损,三王背畔,赤眉害主,未见兼行倍道之赴,若
墨翟累茧救宋,申包胥重胝存楚,卫女驰归唁兄之志。主亡一岁,莫知定所,虚
冀妄言,苟肆鄙塞。未能事生,安能事死?未知为臣,焉知为主?岂厌为臣子,
思为君父乎!欲摇太山而荡北海,事败身危,要思邑言。
衍不从。或讹言更始随赤眉在北,永、衍信之,故屯兵界休,方移书上党,
云皇帝在雍,以惑百姓。永遣弟升及子媚张舒诱降涅城,舒家在上党,邑悉系之。
又书劝永降,永不答,自是与邑有隙。邑字伯玉,冯翊人也,后为渔阳太守。永、
衍审知更始已殁,乃共罢兵,幅巾降于河内。
帝怨衍等不时至,永以立功得赎罪,遂任用之,而衍独见黜。永谓衍曰:
“昔高祖赏季布之罪,诛丁固之功。今遭明主,亦何忧哉!”衍曰:“记有之,
人有挑其邻人之妻者,挑其长者,长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报之,后其夫死而
取其长者。或谓之曰:‘夫非骂尔者邪?’曰:‘在人欲其报我,在我欲其骂人
也。’夫天命难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亡?”顷之,帝以衍为曲阳令,
诛斩剧贼郭胜等,降五千余人,论功当封,以谗毁,故赏不行。
建武六年日食,衍上书陈八事:其一曰显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旧功,
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恶,六曰简法令,七曰差秩禄,八曰抚边境。书奏,帝将
召见。初,衍为狼孟长,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时,略为司空长史,谗之于尚
书令王护、尚书周生丰曰:“衍所以求见者,欲毁君也。”护等惧之,即共排间,
衍遂不得入。
后卫尉阴兴、新阳侯阴就以外戚贵显,深敬重衍,衍遂与之交结,是由为诸
王所聘请,寻为司隶从事。帝惩西京外戚宾客,故皆以法绳之,大者抵死徙,其
余至贬黜。衍由此得罪,尝自诣狱,有诏赦不问。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也复
与亲故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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