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书名:喻世明言    作者:冯梦龙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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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
小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
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
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
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
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
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
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
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
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
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
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
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
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
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
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
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
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
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
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
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
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
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
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
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
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
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
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
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先令人扛抬珊瑚树
去园上开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
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
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
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
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
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
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
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
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
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
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
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
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
无言可答,挺颈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惟馀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
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悭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
段有笑声的小说。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
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
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
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扞
做磐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
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入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两个主管在门前数
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裩拽紥着;手
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
全。”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
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
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
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
在门前指着了骂。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
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打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
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
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
那老儿是郑州奉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
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
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
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两边是廊屋,去侧首
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
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
得: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
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
儿,细袅袅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
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
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
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上库有
多少关闭?”妇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
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赌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入得那土库,一
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荅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
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
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
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
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
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入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
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
喝么么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
作怪的药在中面,把块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
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一霎间都摆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
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见五个人眼睁睁地,
只是则声不得。便走到土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
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
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
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
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
道:“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写了这四句言语
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园虽好,
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
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覆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
王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
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
“‘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
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
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
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将带一行做公的去
郑州干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
一个小茶坊。众人入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
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传话。”老子走进去了。只
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
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
见点茶的老子,手把只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
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
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那老儿说道:
“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
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只得出门去赶,那
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
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
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
平江府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
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
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云拂烟笼锦旆
扬,太平时节日舒长。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岸,一
竿斜刺杏花傍。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
酒店去买些个酒吃。
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
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
裤,侧面丝鞋。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
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
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
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
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
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哪里去?”赵正道:
“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
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
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
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
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
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
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
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
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
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
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
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
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
夜月,花间粉蝶宿芳丛。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
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
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
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
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涕。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
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
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
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
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
“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
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
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
打几个喷涕;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
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
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
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
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时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
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
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
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却待回来,离
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头看
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买爊
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一看,问道:“这里几文钱
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
爊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
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
“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教他今夜小
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
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教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
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
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
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爊肉
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爊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嚼得两口,
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
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
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醒起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
我买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
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
但见: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
垆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饮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
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
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
酒店来: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上微
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少妇。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
个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
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桌儿的,请小娘子坐则个。
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
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去摸他
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妆做妇女打
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
宋四公道:“打脊的检才!我是你师父,却教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
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那里?”
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
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几家茶坊里坐地,
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
面裹了,依然教他把来与你。我妆做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番了,被我拿
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
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
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
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
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分付赵正,
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
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师父信上贤
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
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
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赵正看罢了书,伸着舌头,缩不上。
“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副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叠,
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
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
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
赵正道:“这里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
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
头的,也有连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
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
到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
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
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
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
碗水来,放在桌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
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
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
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这话来?”
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番赵正,却又没些事。
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
药倾在里面。”赵正道:“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
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做‘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
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
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攧番了。赵正道:
“这婆娘要对副我,却到吃我摆番。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
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
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
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
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番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
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番了?”侯兴向赵正道:“法兄,
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
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
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
着许多言语,末稍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
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
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探手打一摸,一颗
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
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
“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
有二三百只。今夜对副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教人唱采则个。”赵正听得,
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副我性命,不妨得。”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
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
了,先走出后门去。
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
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下斧头,砍做三段。侯兴揭起被来看了一看,
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
后门叫道:“你没事自杀了儿子作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燥,拿起劈
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
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教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赵正
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
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蹬,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
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教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
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
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番赵正。赵
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番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
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门看我面放手罢。”赵正和侯兴
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师父宋四公。一家唱个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劝了,
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侯兴与师父说前面许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
论。则是赵二哥明朝入东京去,那金梁桥下。一个卖酸馅的,也是我们行院,姓
王,名秀。这汉走得楼阁没赛,起个浑名,唤做‘病猫儿’。他家在大相国寺后
面院子里住。他那卖酸馅架儿上一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窑变了烧出来的,
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赵正道:“不妨。等城门开了,到日中前后,
约师父只在侯兴处。”
赵正打扮做一个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走到金梁桥下。见一抱
架儿,上面一个大金丝罐,根底立着一个老儿:郓州单青纱现顶儿头巾,身上着
一领杨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栏手巾抄着腰。赵正道:“这个便是王秀了。”赵
正走过金梁桥来,去米铺前撮几颗红米,又去菜担上摘些个叶子,和米和叶子安
在口里,一处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边,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特骨地脱
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钱,被赵正吐那米和菜在头巾上,自把了酸馅
去。却在金梁桥顶上立地,见个小的跳将来,赵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钱。你
看那卖酸馅王公头巾一堆虫蚁屎,你去说与他。不要道我说。”那小的真个去说
道:“王公,你看头巾上。”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
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
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
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
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
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
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计,
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
“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
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
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
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
馅,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
“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
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王秀又问师父:“这个客长高姓?”宋四公
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
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入那酒店去,酒保
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
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
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
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闲暇时,大家和你查访这
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赵正肚里,只是暗暗
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王秀道:
“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没猜道是谁,猛
然想道:“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
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王秀道:“婆婆,我
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王秀道:“婆
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
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
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扌寨。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
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
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
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
平江府赵正。”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一
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到三鼓前后,赵正打
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王秀在外
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
“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
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
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
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观察问道:“尊
官高姓?”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马观察听得,
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
赵正道:“观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衤奚,
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
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笞刂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
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
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
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
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
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疋土。”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
捉贼消息。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
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
滕大尹猛然想道:“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
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
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
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
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
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
也要他出赏。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众人道:“员外休得
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
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
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赵正道:
“可奈王遵、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悭吝,
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
才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
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
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
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
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
“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那
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
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
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
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侯
兴依计去了。
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侯兴
取钱回复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
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
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
的出首。”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
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张员外走出来分辩
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
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
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
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大尹自
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到:“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
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
这玉带甚人偷来的?”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
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
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
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迸流。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
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
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
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
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
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张富方才起身道:“在下
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
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张员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
“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
赃物,老汉方敢领赏。”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
也还有余。拼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
何名姓?”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
“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张员外大喜道:
“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
大尹升厅。
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
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
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什么证据?”王保老儿道:
“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
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
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眼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
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俱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众人先到王
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
糕,引着耍子。见众人罗唣,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
袖衤冒掩了耳朵,把着进房。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
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
箱倾笼,搜寻了一回,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李观察却待埋怨王
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包儿,笑嘻嘻的捧将
出来。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
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
娘的颈。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
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场。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
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
在厅上,专等回话。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
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
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这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
库;首人在外听候,待赃物明白,照额领赏。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
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
小人认了悔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
阴德。”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
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
下计策,故事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
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
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
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
监候。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
还你。”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思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
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悭吝”二字,惹出大祸,
连性命都丧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
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
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
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
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好官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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