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列传第二十
书名:南史 作者:李延寿
○何尚之 (子偃 孙戢 偃弟子求 求弟点 点弟胤 胤从弟炯 尚之弟
子昌宇 昌宇子敬容)
何尚之,字彦德,庐江灊人也。曾祖准,高尚不应征辟。祖恢,南康太守。
父叔度,恭谨有行业。姨适沛郡刘璩,与叔度母情爱甚笃。叔度母早卒,奉姨若
所生。姨亡,朔望必往致哀,并设祭奠,食并珍新,躬自临视。若朔望应有公事,
则先遣送祭,皆手自料简,流涕对之。公事毕即往致哀,以此为常。至三年服竟。
义熙五年,吴兴武康县人王延祖为劫,父睦以告官。新制:“凡劫,身斩刑,家
人弃市。”睦既自告,于法有疑。时叔度为尚书,议曰:“设法止奸,必本于情
理,非谓一人为劫,阖门应刑。所以罪及同产,欲开其相告,以出造恶之身。睦
父子之至,容可悉共逃亡,而割其天属,还相缚送,解腕求存,于情可愍。并合
从原。”从之。后为金紫光禄大夫,吴郡太守。太保王弘每称其清身洁己。
尚之少颇轻薄,好摴蒱,及长,折节蹈道,以操立见称。为陈郡谢混所知,
与之游处。家贫,初为临津令。宋武帝领征西将军,补主簿。从征长安,以公事
免,还都。因患劳病积年,饮妇人乳乃得差。以从征之劳,赐爵都乡侯。少帝即
位,为庐陵王义真车骑谘议参军。义真与司徒徐羡之、尚书令傅亮等不协,每有
不平之言。尚之谏戒不纳。义真被废,入为中书侍郎。迁吏部郎。告休定省,倾
朝送别于冶渚。及至郡,叔度谓曰:“闻汝来此,倾朝相送,可有几客?”答曰:
“殆数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郎耳,非关何彦德也。昔殷浩亦尝作豫
章定省,送别者甚众,及废徙东阳,船泊征虏亭积日,乃至亲旧无复相窥者。”
后拜左卫将军,领太子中庶子。尚之雅好文义,从容赏会,甚为文帝所知。元嘉
十三年,彭城王义康欲以司徒长史刘斌为丹阳尹,上不许,乃以尚之为之。立宅
南郭外,立学聚生徒。东海徐秀,庐江何昙黄,颍川荀子华,太原孙宗昌、王延
秀,鲁郡孔惠宣并慕道来游,谓之南学。王球常云:“尚之西河之风不坠。”尚
之亦云:“球正始之风尚在。”
尚之女适刘湛子黯,而湛与尚之意好不笃。湛欲领丹阳,乃徙尚之为祠部尚
书,领国子祭酒。尚之甚不平。湛诛,迁吏部尚书。时左卫将军范晔任参机密,
尚之察其意趣异常,白文帝:“宜出为广州,若在内衅成,不得不加以鈇钺。屡
诛大臣,有亏皇化。”上曰:“始诛刘湛等,方欲引升后进。晔事迹未彰,便豫
相黜斥,万姓将谓卿等不能容才,以我为信受谗说。但使共知如此,不忧致大也。”
晔后谋反伏诛,上嘉其先见。
二十二年,为尚书左仆射。是岁造玄武湖,上欲于湖中立方丈、蓬莱、瀛洲
三神山,尚之固谏乃止。时又造华林园,并盛暑役人。尚之又谏,上不许,曰:
“小人常日曝背,此不足为劳。”时上行幸,还多侵夜,尚之又表谏,上优诏纳
之。先是患货少,铸四铢钱,人间颇盗铸,多翦凿古钱以取铜,上患之。二十四
年,录尚书江夏王义恭议,以一大钱当两,以防翦凿,议者多同。尚之议曰:
“凡创制改法,宜顺人情,未有违众矫物而可久也。泉布废兴骤议,前代赤仄白
金,俄而罢息,六货愦乱,人泣于市。良由事不画一,难用遵行。自非急病,权
时宜守长世之业。若今制遂行,富人之赀自倍,贫者弥增其困,惧非所以欲均之
意。”中领军沈演之以为若以大当两,则国传难朽之宝,家赢一倍之利,不俟加
宪,巧源自绝。上从演之议,遂以一钱当两。行之经时,公私非便,乃罢。
二十八年,为尚书令、太子詹事。二十九年致仕,于方山着《退居赋》以明
所守,而议者咸谓尚之不能固志。文帝与江夏五义恭诏曰:“羊、孟尚不得告谢,
尚之任遇有殊,便当未宜申许。”尚之还摄职。羊即羊玄保,孟即孟觊。尚之既
任事,上待之愈隆,于是袁淑乃录古来隐士有迹无名者,为《真隐传》以嗤焉。
时或遣军北侵,资给戎旅,悉以委之。
元凶弑立,进位司空、尚书令。时三方兴义,将佐家在都者,劭悉欲诛之。
尚之诱说百端,并得全免。孝武即位,复为尚书令。丞相南郡王义宣、车骑将军
臧质反,义宣司马竺超、质长史陆展兄弟并应从诛,尚之上言于法为重,超从坐
者由是得原。时欲分荆州置郢州,议其所居。江夏王义恭、萧思话以为宜在巴陵。
尚之议曰:“夏口在荆、江之中,正对沔口,通接雍、梁,寔为津要,于事为允。”
上从其议。荆、扬二州户口居江南之半,江左以来,扬州为根本,委荆州以阃外,
至是并分,欲以削臣下之权。而荆、扬并因此虚耗。尚之建言宜复合二州,上不
许。大明二年,以左光禄、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如故。尚之在家,常着鹿皮帽。
及拜开府,天子临轩,百僚陪位,沈庆之于殿庭戏之曰:“今日何不着鹿皮冠?”
庆之累辞爵命,朝廷敦劝甚苦。尚之谓曰:“主上虚怀侧席,讵宜固辞?”庆之
曰:“沈公不效何公去而复还也。”尚之有愧色。
尚之爱尚文义,老而不休。与太常颜延之少相好狎,二人并短小,尚之常谓
延之为猨,延之目尚之为猴。同游太子西池,延之问路人云:“吾二人谁似猴?”
路人指尚之为似。延之喜笑,路人曰:“彼似猴耳,君乃真猴。”有人尝求为吏
部郎,尚之叹曰:“此败风俗也。官当图人,人安得图官?”延之大笑曰:“我
闻古者官人以才,今官人以势,彼势之所求,子何疑焉?”所与延之论议往反,
并传于世。尚之立身简约,车服率素,妻亡不娶,又无姬妾。执衡当朝,畏远权
柄,亲故一无荐举。既以此致怨,亦以此见称。复以本官领中书令。薨年七十九,
赠司空,谥曰简穆公。子偃。
偃,字仲弘,元嘉中,位太子中庶子。元凶弑立,以偃为侍中,掌诏诰。时
尚之为司空、尚书令,偃居门下。父子并处权要,时为寒心;而尚之及偃善摄机
宜,曲得时誉。会孝武即位,任遇无改。历位侍中,领太子中庶子。时求谠言,
偃以为“宜重农血卩本,并官省事,考课以知能否,增奉以除吏奸。责成良守,
久于其职;都督刺史,宜别其任。”改领骁骑将军,亲遇隆密,有加旧臣。转吏
部尚书。尚之去选未五载,偃复袭其迹,世以为荣。侍中颜竣至是始贵,与偃俱
在门下,以文义赏会,相得甚欢。竣既任遇隆密,谓宜居重大,而位次与偃等未
殊,意稍不悦。及偃代竣领选,竣逾愤懑,与偃遂隙。竣时权倾朝野,偃不自安,
遂发悸病,意虑乖僻。上表解职,告灵不仕。孝武遇偃既深,备加医疗乃得差。
偃素好谈玄,注《庄子·逍遥篇》传于时。卒官,孝武与颜竣诏,甚伤惜之。谥
曰靖。子戢。
戢,字慧景,选尚宋孝武长女山阴公主,拜驸马都尉。累迁中书郎。景和世,
山阴主就帝求吏部郎褚彦回侍己,彦回虽拘逼,终不肯从。与戢同居止月余日,
由是特申情好。元徽初,彦回参朝政,引戢为侍中,时年二十九。戢以年未三十,
苦辞内侍,改授司徒左长史。齐高帝为领军,与戢来往,数申欢宴。高帝好水引
饼,戢每设上焉。久之,复为侍中。累迁高帝相国左长史。建元元年,迁散骑常
侍、太子詹事。寻改侍中,詹事如故。上欲转戢领选,问尚书令褚彦回,以戢资
重,欲加散骑常侍。彦回曰:“宋时王球,从侍中、中书令单作吏部尚书,资与
戢相似,领选职方昔小轻,不容顿加常侍。圣旨每以蝉冕不宜过多,臣与王俭既
已左珥,若复加戢,则八座便有三蝉,若帖以骁、游,亦不为少。”乃以戢为吏
部尚书,加骁骑将军。戢美容仪,动止与褚彦回相慕,时人号为“小褚公”。家
业富盛,性又华侈,衣被服饰,极为奢丽。出为吴兴太守。上颇好画扇,宋孝武
赐戢蝉雀扇,善画者顾景秀所画。时吴郡陆探微、顾彦先皆能画,叹其巧绝。戢
因王晏献之,上令晏厚酬其意。卒年三十六,谥懿子。女为郁林王后,父追赠侍
中、右光禄大夫。
求,字子有,偃弟子也。父铄,仕宋位宜都太守。求元嘉末为文帝挽郎。历
位太子洗马,丹阳郡丞,清退无嗜欲。后为太子中舍人。泰始中,妻亡,还吴葬
旧墓。除中书郎,不拜。仍住吴,隐居波若寺,足不逾户,人莫见其面。宋明帝
崩,出奔国哀,除永嘉太守。求时寄住南涧寺,不肯诣台,乞于野外拜受,见许。
一夜忽乘小船逃归吴,隐武丘山。齐永明四年,拜太中大夫,不就,卒。初,求
父铄素有风疾,无故害求母王氏,坐法死,求兄弟以此无宦情。求弟点。
点,字子晰,年十一,居父母忧,几至灭性。及长,感家祸,欲绝昏宦,尚
之强为娶琅邪王氏。礼毕,将亲迎,点累涕泣,求执本志,遂得罢。点明目秀眉,
容貌方雅,真素通美,不以门户自矜。博通群书,善谈论。家本素族,亲姻多贵
仕。点虽不入城府,性率到,好狎人物。遨游人间,不簪不带,以人地并高,无
所与屈,大言踑踞,公卿敬下。或乘柴车,蹑草屩,恣心所适,致醉而归。故
世论以点为孝隐士,弟胤为小隐士,大夫多慕从之。时人称重其通,号曰:“游
侠处士”。兄求亦隐吴郡武丘山。求卒,点菜食不饮酒,讫于三年,腰带减半。
宋泰始末,征为太子洗马。齐初,累征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并不就。与
陈郡谢瀹、吴国张融、会稽孔德璋为莫逆友。点门世信佛,从弟遁以东篱门园居
之,德璋为筑室焉。园有卞忠贞冢,点植花于冢侧,每饮必举酒酹之。招携胜侣,
及名德桑门,清言赋咏,优游自得。初,褚彦回、王俭为宰相,点谓人曰:“我
作《齐书》已竟,赞云“回既世族,俭亦国华,不赖舅氏,遑恤国家。”王俭闻
之,欲候点,知不可见,乃止。豫章王嶷命驾造点,点从后门遁去。司徒竟陵王
子良闻之,曰:“豫章王尚望尘不及,吾当望岫息心。”后点在法轮寺,子良就
见之,点角巾登席,子良欣悦无已,遗点嵇叔夜酒杯、徐景山酒枪。点少时尝
患渴利,积岁不愈。后在吴中石佛寺建讲,于讲所昼寝,梦一道人,形貌非常,
授丸一掬,梦中服之,自此而差,时人以为淳德所感。性通脱好施,远近致遗,
一无所逆,随后散焉。尝行经朱雀门街,有自车后盗点衣者,见而不言,旁人禽
盗与之,点乃以衣施盗。盗不敢受,点令告有司,盗惧,乃受之。
点雅有人伦鉴,多所甄拔。知吴兴丘迟于幼童,称济阳江淹于寒素,悉如其
言。哀乐过人。尝行逢葬者,叹曰:“此哭者之怀,岂可思邪。”于是悲恸不能
禁。老又娶鲁国孔嗣女,嗣亦隐者。点虽昏,亦不与妻相见,筑别室以处之,人
莫谕其意。吴国张融少时免官,而为诗有高言,点答诗曰:“昔闻东都日,不在
简书前。”虽戏而融久病之。及点后昏,融始为诗赠点曰:“惜哉何居士,薄暮
遘荒淫。”点亦病之。
永元中,崔慧景围城,人间无薪,点悉伐园树以赡亲党。慧景性好佛义,先
慕交点,点不顾之。至是乃逼召点,点裂裙为裤,往赴其军,终日谈说,不及军
事。其语默之迹如此。慧景平后,东昏大怒,欲诛之。王莹为之惧,求计于萧畅。
畅谓茹法珍曰:“点若不诱贼共讲,未必可量,以此言之,乃应得封。”东昏乃
止。
梁武帝与点有旧。及践阼,手诏论旧,赐以鹿皮巾等,并召之。点以巾褐引
入华林园,帝赠诗酒,恩礼如旧,仍下诏征为侍中。捋帝须曰:“乃欲臣老子。”
辞疾不起。复下诏详加资给,并出在所,日费所须,太官别给。天监二年卒,诏
给第一品材一具,丧事所须,内监经理。点弟胤。
胤,字子季,出继叔父旷,故更字胤叔。年八岁,居忧,毁若成人。及长,
轻薄不羁,晚乃折节好学,师事沛国刘瓛,受《易》及《礼记》、《毛诗》。又
入钟山定林寺听内典,其业皆通。而纵情诞节,时人未之知也,唯瓛与汝南周颙
深器异之。
仕齐为建安太守,政有恩信,人不忍欺。每伏腊放囚还家,依期而反。历黄
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尚书令王俭受诏撰新礼,未就而卒。又使特进张绪续成,
绪又卒,属在司徒竟陵王子良。子良以让胤,乃置学士二十人佐胤撰录。后以国
子祭酒与太子中庶子王莹并为侍中。时胤单作祭酒,疑所服。陆澄博古多该,亦
不能据,遂以玄服临试。尔后详议,乃用朱服。祭酒朱服,自此始也。及郁林嗣
位,胤为后族,甚见亲待。为中书令,领临海、巴陵王师。胤虽贵显,常怀止足。
建武初,已筑室郊外,恒与学徒游处其内。至是遂卖园宅欲入东。未及发,闻谢
朏罢吴兴郡不还,胤恐后之,乃拜表解职,不待报辄去。明帝大怒,使御史中丞
袁昂奏收胤。寻有诏许之。胤以会稽山多灵异,往游焉,居若邪山云门寺。初,
胤二兄求、点并栖遁,求先卒,至是胤又隐,世号点为“大山”,胤为“小山”,
亦曰“东山”。兄弟发迹虽异,克终皆隐,世谓何氏三高。
永元中,征为太常、太子詹事,并不就。梁武帝霸朝建,引为军谋祭酒,并
与书诏,不至。及帝践阼,诏为特进、光禄大夫,遣领军司马王杲之以手敕谕意,
并征谢朏。杲之先至胤所,胤恐朏不出,先示以可起,乃单衣鹿皮巾,执经卷下
床,跪受诏。出,就席伏读。胤因谓杲之曰:“吾昔于齐朝欲陈三两条事:一者
欲正郊丘,二者欲更铸九鼎,三者欲树双阙。世传晋室欲立阙,王丞相指牛头山
云,‘此天阙也’。是则未明立阙之意。阙者谓之象、魏,悬法于其上,浃日而
收之。象者,法也;魏者,当涂而高大貌也。鼎者神器,有国所先。圆丘南郊,
旧典不同。南郊祠五帝灵威仰之类,圆丘祠天皇大帝、北极大星是也。往代合之
郊丘,先儒之巨失。今梁德告始,不宜遂因前谬。卿宜陈之。”杲之曰:“仆之
鄙劣,岂敢轻议国典?此当敬俟叔孙生耳。”及杲之从谢朏所还,问胤以出期。
胤知朏已应召,答杲之曰:“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斗米不尽,何容复有宦情?”
杲之失色不能答。胤反谓曰:“卿何不遣传诏还朝拜表,留与我同游邪?”杲之
愕然曰:“古今不闻此例。”胤曰:“《檀弓》两卷,皆言物始。自卿而始,何
必有例?”胤、朏俱前代高士,胤处名誉尤迈矣。杲之还,以胤意奏闻,有敕给
白衣尚书禄。胤固辞。又敕山阴库钱月给五万,又不受。乃敕何子郎、孔寿等六
人于东山受学。太守衡阳王元简深加礼敬,月中常命驾式闾,谈论终日。胤以若
邪处势迫隘,不容学徒,乃迁秦望山。山有飞泉,乃起学舍,即林成援,因岩为
堵。别为小阁室,寝处其中,躬自启闭,僮仆无得至者。山侧营田二顷,讲隙从
生徒游之。胤初迁将筑室,忽见二人着玄冠,容貌甚伟,问胤曰:“君欲居此邪?”
乃指一处云:“此中殊吉。”忽不复见。胤依言而卜焉。寻而山发洪水,树石皆
倒拔,唯胤所居室岿然独存。元简乃命记室参军钟嵘作《瑞室颂》,刻石以旌之。
及元简去郡,入山与胤别。胤送至都赐埭,去郡三里,因曰:“仆自弃人事,交
游路断,自非降贵山薮,岂容复望城邑?此埭之游,于今绝矣。”执手涕零。
何氏过江,自晋司空充并葬吴西山。胤家世年皆不永,唯祖尚之至七十二。
胤年登祖寿,乃移还吴,作《别山诗》一首,言甚凄怆。至吴,居虎丘山西寺讲
经论学,僧复随之。东境守宰经途者,莫不毕至。胤常禁杀,有虞人逐鹿,鹿径
来趋胤,伏而不动。又有异鸟如鹤,红色,集讲堂,驯狎如家禽。初,开善寺藏
法师与胤遇于秦望山,后还都,卒于钟山。死日,胤在波若寺见一名僧,授胤香
炉奁并函书,云:“贫道发自扬都,呈何居士。”言讫失所在。胤开函,乃是
《大庄严论》,世中未有。访之香炉,乃藏公所常用。又于寺内立明珠柱,柱乃
七日七夜放光。太守何远以状启昭明太子,太子钦其德,遣舍人何思澄致手令以
褒美之。中大通三年卒,年八十六。
先是胤疾,妻江氏梦神告曰:“汝夫寿尽,既有至德,应获延期,尔当代之。”
妻觉说焉,俄得患而卒,胤疾乃瘳。至是胤梦见一神女并八十许人,并衣帢,
行列在前,俱拜床下,觉又见之,便命营凶具。既而疾困不复瘳。初,胤侈于味,
食必方丈,后稍欲去其甚者,犹食白鱼、<鱼旦>脯,糖蟹,以为非见生物。疑食
蚶蛎,使门人议之。学生钟岏曰:“<鱼旦>之就脯,骤于屈申,蟹之将糖,躁扰
弥甚。仁人用意,深怀如怛。至于车螯蚶蛎,眉目内阙,惭浑沌之奇,犷壳外缄,
非金人之慎。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馨无臭,与瓦砾其何算。故宜长充庖
厨,永为口实。”竟陵王子良见岏议大怒。汝南周颙与胤书,劝令食菜,曰:
“变之大者,莫过死生;生之所重,无逾性命。性命之于彼极切,滋味之在我可
赊。若云三世理诬,则幸矣良快,如使此道果然,而受形未息,一往一来,生死
常事,则伤心之惨,行亦自及。丈人于血气之类,虽不身践,至于晨凫夜鲤,不
能不取备屠门。财贝之经盗手,犹为廉士所弃;生性之一启鸾刀,宁复慈心所忍?
驺虞虽饥,非自死之草不食,闻其风者,岂不使人多愧?丈人得此有素,聊复片
言发起耳。”故胤末年遂绝血味。
胤注《百法论》、《十二门论》各一卷,注《周易》十卷,《毛诗总集》六
卷,《毛诗隐义》十卷,《礼记隐义》二十卷,《礼答问》五十五卷。子撰,亦
不仕,有高风。
何炯,字士光,胤从弟也。父撙,太中大夫。炯年十五,从胤受业,一期并
通五经章句。白晰美容貌,从兄求、点每曰:“叔宝神清,杜乂肤清,今观此子,
复见卫、杜在目。”从兄戢谓人曰:“此子非止吾门之宝,亦为一代伟人。”炯
常慕恬退,不乐进仕。从叔昌宇谓曰:“求、点皆已高蹈,汝无宜复尔。且君子
出处亦各一途。”年十九,解褐扬州主簿,举秀才,累迁梁仁威南康王限内记室,
书侍御史。以父疾陈解。炯侍疾逾旬,衣不解带,头不栉沐,信宿之间,形貌顿
改。及父卒,号恸不绝声,藉地腰脚虚肿。医云:“须服猪蹄汤。”炯以有肉味
不肯服,亲友请譬,终于不回,遂以毁卒。先是谓家人曰:“王孙、玄晏所尚不
同,长鱼、庆绪于事为得。必须俭而中礼,无取苟异。月朝十五日,可置一瓯粗
粥,如常日所进。”又伤两兄并淡仕进,故禄所不及,恐而今而后,温饱无资。
乃漼然下泣,自外无所言。
何昌宇,字俨望,尚之弟子也。父佟之,位侍中。昌宇少而清靖,独立不群,
所交者必当世清名,是以风流籍甚。仕宋为尚书仪曹郎、建平王景素征北南徐州
府主簿,以风素见重。母老求禄,出为湘东太守。还为齐高帝骠骑功曹。昌宇在
郡,景素被诛,昌宇痛之,至是启高帝理其冤,又与司空褚彦回书,极言之。高
帝嘉其义。历位中书郎、王俭卫军长史,俭谓昌宇曰:“后任朝事者,非卿而谁?”
临海王昭秀为荆州,以昌宇为西中郎长史、南郡太守,行荆州事。明帝将践
阼,先使裴叔业往密敕昌宇,令以便宜从事。昌宇拒之曰:“国家委身以六尺之
孤,付身以万里之事,临海王未有失,宁得从君单诏邪?即时自有启闻,须反更
议。”叔业曰:“若尔便是拒诏,拒诏,恐非佳事耳。”答曰:“能见杀者君也,
能拒诏者仆也。君不能见杀,政有沿流之计耳。”昌宇素有名德,叔业不敢逼而
退。上闻而嘉之,昭秀由此得还都。昌宇后为吏部尚书,尝有一客姓闵求官。昌
宇谓曰:“君是谁后?”答曰:“子骞后。”昌宇团扇掩口而笑,谓坐客曰:
“遥遥华胄。”昌宇不杂交游,通和泛爱,历郡皆以清白称。后卒于侍中,领骁
骑将军。赠太常,谥曰简子。子敬容。
敬容,字国礼,弱冠尚齐武帝女长城公主,拜驸马都尉。梁天监中,为建安
内史,清公有美绩,吏人称之。累迁守吏部尚书,铨序明审,号为称职。出为吴
郡太守,为政勤恤人隐,辩讼如神,视事四年,政为天下第一。吏人诣阙请树碑,
诏许之。复为吏部尚书、侍中,领太子中庶子。
敬容身长八尺,白晰美须眉,性矜庄,衣冠鲜丽。武帝虽衣浣衣,而左右衣
必须洁。尝有侍臣衣带卷摺,帝怒曰:“卿衣带如绳,欲何所缚?”敬容希旨,
故益鲜明。常以胶清刷须,衣裳不整,伏床熨之,或暑月背为之焦。每公庭就列,
容止出人。为尚书右仆射,参掌选事。迁左仆射、丹阳尹,并参掌大选如故。敬
容接对宾朋,言词若讷,酬答二宫,则音韵调畅。大同中,朱雀门灾,武帝谓群
臣曰:“此门制狭,我始欲改构,遂遭天火。”相顾未答,敬容独曰:“此所谓
先天而天不违。”时以为名对。五年,改为尚书令,参选事如故。
敬容久处台阁,详悉晋魏以来旧事,且聪明识达,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
旰不休。职隆任重,专预机密,而拙于草隶,浅于学术,通苞苴饷馈,无贿则略
不交语。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贪吝为时所嗤鄙。其署
名“敬”字,则大作“苟”,小为“文”,“容”字大作“父”,小为“口”。
陆倕戏之曰:“公家‘苟’既奇大,‘父’亦不小。”敬容遂不能答。又多漏
禁中语,故嘲诮日至。尝有客姓吉,敬容问:“卿与邴吉远近?”答曰:“如明
公之与萧何。”时萧琛子巡,颇有轻薄才,因制卦名、离合等诗嘲之,亦不屑也。
帝尝梦具朝服入太庙拜伏悲感,旦于延务殿说所梦。敬容对曰:“臣闻孝悌之至,
通于神明。陛下性与天通,故应感斯梦。”上极然之,便有拜陵之议。
后坐妾弟费慧明为导仓丞夜盗官米,为禁司所执,送领军府。时河东王誉为
领军,敬容以书解慧明。誉前经属事不行,因此即封书以奏。帝大怒,付南司推
劾。御史中丞张绾奏敬容协私罔上,合弃市。诏特免职。到溉谓朱异曰:“天时
便觉开霁。”其见嫉如此。初,沙门释宝志尝谓敬容曰:“君后必贵,终是‘何’
败耳。”及敬容为宰相,谓何姓当为其祸,故抑没宗族,无仕进者,至是竟为河
东所败。
中大同元年三月,武帝幸同泰寺讲《金字三惠经》,敬容启预听,敕许之。
又起为金紫光禄大夫,未拜,又加侍中。敬容旧时宾客门生,喧哗如昔,冀其复
用。会稽谢郁致书戒之曰:“草莱之人,闻诸道路,君侯已得瞻望朝夕,出入禁
门。醉尉将不敢呵,灰然不无其渐,甚休!敢贺于前,又将吊也。”
昔流言裁至,公旦东奔;燕书始来,子孟不入。夫圣贤被虚过以自斥,未有
婴时衅而求亲者也。且暴鳃之鱼,不念杯酌之水;云霄之翼,岂顾笼樊之粮!何
者?所托已盛也。昔君侯纳言加首,鸣玉在腰,回丰貂以步文昌,耸高蝉而趋武
帐,可谓盛矣。不以此时荐才拔士,少报圣主之恩,今卒如爰丝之说,受责见过,
方复欲更窥朝廷,觖望万分,窃不为左右取也。昔窦婴、杨恽亦得罪明时,不能
谢绝宾客,犹交党援,卒无后福,终益前祸。仆之所吊,实在于斯。人人所以颇
犹有踵君侯之门者,未必皆感惠怀仁,有灌夫、任安之义,乃戒翟公之大署,冀
君侯之复用也。夫在思过之日,而挟复用之意,未可为智者说矣。夫君侯宜杜门
念失,无有所通,筑茅茨于钟阜,聊优游以卒岁,见可怜之意,着待终之情。复
仲尼能改之言,惟子贡更也之譬;少戢言于众口,微自救于竹帛,所谓‘失之东
隅,收之桑榆。’如此,令明主闻知,尚有冀也。仆东皋鄙人,入穴幸无衔窭,
耻天下之士,不为执事道之,故披肝胆,示情素,君侯岂能鉴焉。
太清元年,迁太子詹事,侍中如故。二年,侯景袭建邺,敬容自府移家台内。
初,景涡阳退败,未得审实,传者乃云其将暴显反,景身与众并没。朝廷以为忧。
敬容寻见东宫,简文谓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敬容曰:“得景
遂死,深是朝廷之福。”简文失色,问其故,对曰:“景翻覆叛臣,终当乱国。”
是年,简文频于玄圃自讲《老》《庄》二书,学士吴孜时寄詹事府,每日入听。
敬容谓孜曰:“昔晋氏丧乱,颇由祖尚虚玄,胡贼遂覆中夏。今东宫复袭此,殆
非人事,其将为戎乎?”俄而侯景难作,其言有征也。三年,卒于围内。
何氏自晋司空充、宋司空尚之奉佛法,并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东为伽蓝,
趋权者因助财造构,敬容并不拒,故寺堂宇颇为宏丽。时轻薄者因呼为“众造寺”
。及敬容免职出宅。止有常用器物及囊衣而已,竟无余财货,时亦以此称之。敬
容特为从兄胤所亲爱,胤在若邪山尝疾笃,有书云:“田畴馆宇悉奉众僧,书经
并归从弟敬容。”其见知如此。敬容唯有一子,年始八岁。在吴,临还与胤别,
胤问名,敬容曰:“仍欲就兄求名。”胤即命纸笔,名曰瑴。曰:“书云两玉曰
瑴,吾与弟二家共此一子,所谓瑴也。”位秘书丞,早卒。
论曰:尚之以雅道自居,用致公辅,行己之迹,动不逾闲。及乎洗阁取讥,
皮冠获诮,贞粹之地,高人未之全许。然父子一时并处权要,虽经屯诐,咸以
功名自卒。古之所谓巧宦,此之谓乎?点、胤弟兄俱云遁逸,求其蹈履,则非曰
山林;察其持身,则未舍名誉。观夫子醿之赴慧景,子秀之矫敬冲,以迹以心,
居然可测。而高自标致,一代归宗,以之入用,未知所取。斯殆虚胜之风,江东
所尚,不然,何以至于此也?昌宇雅仗名节,殆曰人望。敬容材实干蛊,贿而败
业,惜乎。